杭州府贡院,明远楼内。
烛火通明,香烟袅袅。府试阅卷已至最后关头,数十位阅卷官埋首于如山试卷之中,唯有纸页翻动与偶尔的低声讨论之声。气氛凝重而肃穆。
然而,在正堂中央,两位资深的副主考教授却为一甲头名的归属争得面红耳赤,声音渐渐高昂,引得周围几位同僚不禁侧目。
“荒谬!简直荒谬绝伦!”一位姓钱的教授将手中一份朱笔批阅过的试卷重重拍在案上,气得山羊胡都在颤抖,“此子帖经、杂文尚可,称得上优等。但你看他这策论写的什么?‘准带土宜,官抽厘金’?还要‘厚其廪饩’?这分明是鼓励漕丁挟私,与国争利!此策若行,纲纪何存?朝廷威严何在?我看此子非但无资格问鼎案首,其心可诛,依老夫看,就该黜落!”
钱教授之所以如此激动,绝非全然出于公心。他出身杭州钱氏,家族与漕运关联极深,多年来凭借漕运过程中的某些“惯例”获利颇丰。宋诚毅策论中所抨击的“运丁吏胥之奸”、“人为贪墨与私贩勾结的损耗”,以及提出的“化私为官”之策,几乎是直接捅到了他钱家的钱袋子上,他岂能不恼羞成怒,极力贬斥?
对面那位姓文的教授却据理力争,他拿起那份被钱教授批得一无是处的试卷,眼中闪烁着发现璞玉般的光芒:“钱公此言差矣!此卷帖经无误,杂文结构严谨、文采斐然,已属上乘。而其策论,更是目光如炬,直指漕运积弊之核心!其所言‘疏堵结合,以疏为主’,绝非鼓励私贩,而是化暗为明,堵疏并用,乃老成谋国之见!‘厚其廪饩’更是为了固本清源,使运丁衣食无忧,自不愿铤而走险。此策看似大胆,实则思虑周详,切中时弊,实乃不可多得的济世良策!此卷不为第一,孰为第一?”
“文教授!你莫要被其巧言所惑!此乃坏法乱纪之言!”
“钱公!是你固步自封,未见其深意!”
两人争论不休,声音越来越大,谁也说服不了谁。周围的阅卷官们也纷纷停下笔,关注着这场争执。
就在这时,本次府试的主考官——杭州知府魏阂,被这里的动静吸引,缓步走了过来。他面色沉静,不怒自威:“何事争执?”
钱、文二人连忙起身行礼。文教授抢先一步,将两份被争论的试卷呈上:“府台大人明鉴,我等为此二生孰为案首,各执一词,恳请大人圣裁。”
魏阂微微颔首,接过试卷。试卷皆是经过糊名、誊抄过的,字迹统一,确保了阅卷的公正。他先快速浏览了一遍两份试卷的帖经和杂文部分,暗暗点头。诚如两位教授所言,这两份卷子前两场皆是顶尖水准,难分伯仲,若硬要比较,似乎文教授极力推崇的那份在杂文的灵气上稍胜半筹,而另一份则更显沉稳老练。
但当他的目光落到策论部分时,神情立刻变得专注起来。
他先看了那份被钱教授推崇的试卷。文章四平八稳,引经据典,提出的对策也无非是“加强巡查”、“严惩不贷”、“整肃吏治”等老生常谈,虽无错漏,却毫无新意,对于解决积重难返的漕运弊病,无异于隔靴搔痒。魏阂心中微微摇头。
接着,他拿起了宋诚毅的那份试卷。
甫一入眼,那清晰剖析弊源“天庾、仓场、人奸”的三分法便让他目光一凝。再往下看,“疏导为本,查堵为辅”的核心观点跃然纸上。尤其是“准带土宜,官抽厘金”和“厚其廪饩”的具体策略,让魏阂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中精光连闪!
作为杭州知府,漕运弊病、私贩横行、损耗巨大这些问题,如同毒瘤般困扰他已久,每年为此耗费无数心力,却收效甚微。宋诚毅的这篇策论,仿佛在他眼前推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看到了一条截然不同、却极有可能行之有效的解决路径!
“化私为官”、“以利导欲”、“通商惠工”……这一个个新鲜又切中要害的词汇,让他越看越是兴奋,忍不住轻轻拍案:“妙!妙啊!此策大妙!”
他完全沉浸在这篇策论之中,反复看了两遍,越看越是爱不释手。此文不仅观点新颖,而且逻辑严密,论证扎实,既有高度又有可操作性,绝非纸上谈兵!
魏阂抬起头,脸上已有了决断。他将宋诚毅的试卷轻轻放在最上面,目光扫过钱、文二位教授,最终落在钱教授那有些难看的脸上,语气平和却不容置疑:
“两份试卷,经义文章皆是上上之选,难分轩轾。然,科考取士,为国求贤,非仅取记诵之才,更重经世致用之学。后者这篇《漕运利弊策》,洞察深刻,见解超卓,所献之策老成谋国,实乃解决漕运痼疾之良方!其价值,远非一篇循规蹈矩的策论可比。”
他顿了顿,声音提高了几分,一锤定音:“本府以为,此卷,当为此次府试之冠!点为案首,诸位可有异议?”
知府大人已然拍板,谁还敢有异议?众阅卷官纷纷躬身:“大人明鉴!”
那钱教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心中虽万分不甘,恨不得将那出主意的考生揪出来痛斥一番,但面上却不敢有丝毫表露,只得强行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连连点头附和:“府台大人高见!是老朽迂腐,未能体察此策深意。大人一语点醒梦中人,此策果然……果然别开生面,案首实至名归,实至名归!”
他嘴上说着恭维的话,低垂的眼睑下却闪过一抹阴鸷。尤其是在看向那位力荐此卷的文教授时,目光深处更是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怨毒与凶光。今日之辱,以及这策论可能对他家族带来的潜在威胁,他都暗暗记下了。
文教授则是对着魏阂深深一揖,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满是发现人才的欣慰。而他并未察觉到,同僚投来的那道冰冷的目光。
魏阂满意地点点头,亲自提笔,在宋诚毅那份誊抄的试卷上,写下了苍劲有力的“甲上”二字,并朱笔圈定为——“第一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