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兴元年，三月。山海关的寒风虽已带上些许暖意，但大华国的朝堂之上，却如同置身冰窖。陈伍称王的消息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本已浑浊的天下池塘，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演变为惊涛骇浪，从三个方向汹涌扑来。
枢密院值房内，炭火将熄，空气冰冷。灰鸢一身墨色劲装，立于巨大的辽东、北直隶舆图前，手中细长的竹鞭在图上缓缓移动，声音清冷如檐下冰棱。
“西线，李闯已动。”竹鞭点在居庸关、紫荆关一线，“大顺权将军刘宗敏，统兵号称二十万，实则在十二万上下，精锐老营约五万，已出北京，分两路东进。前锋刘芳亮部三万，已过蓟州，其游骑已至三河、香河一带，距我山海关西南屏障永平府，不过五日路程。刘宗敏自将中军，进抵通州，摆出直扑山海关态势。其军新破北京，缴获明军甲仗粮秣无数，士气正旺，不可小觑。”
她顿了顿，竹鞭北移，指向辽西：“北线，后金报复在即。岳托败回沈阳后，皇太极大肆申饬，夺其部分牛录。然，据北地夜不收冒死传回密报，皇太极已调集正黄、镶黄、正白三旗精锐，并蒙古科尔沁、察哈尔等部兵马，合计约八万，由皇太极亲弟、饶余贝勒阿巴泰为主帅，多罗武英郡王阿济格、多罗豫郡王多铎为副，正在辽阳、广宁一带秘密集结。预计最早四月，冰雪消融，必将大举南下，势要一雪前耻。”
最后，竹鞭南指，落在山东、南直隶一带：“南线，暗流汹涌。南京方面，弘光朝廷虽未公开表态，但其麾下兵马，动向可疑。凤阳总督马士英，正调集黄得功、高杰、刘良佐、刘泽清四镇兵马，号称‘北上勤王、剿抚并用’，实则陈兵淮河一线，虎视眈眈。登莱巡抚曾化龙，扣押我使团，增兵沿海，封锁海路。其意，恐在趁我与闯、虏交战，两败俱伤之际，坐收渔利，或联合一方，共击我方。”
灰鸢放下竹鞭，转身看向端坐主位、凝神倾听的陈伍，以及两侧面色凝重的周老爹、李铁柱、赵率教、冯七等重臣。
“三面受敌，势如累卵。”灰鸢总结道，语气平静，却字字千钧，“闯军势大，挟新胜之威，来势最快最急。后金精锐，携复仇之志，威胁最大最狠。南明虽弱，却如附骨之疽，伺机而动，最为阴险。任何一方，皆非我可独力应对。”
值房内一片沉寂，只闻炭火偶尔的噼啪声。三股巨大的压力，如同实质的阴云，笼罩在每个人心头。刚刚因称王和宁远大捷提振起来的士气，此刻又蒙上了一层沉重的阴影。
“怕个鸟！”李铁柱猛地一拍大腿，瓮声瓮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闯贼来了打闯贼，鞑子来了杀鞑子！南边那些软蛋，敢伸爪子就剁了他！”
周老爹苦笑摇头：“李都督勇毅可嘉，然则我军新立，兵力不过六万，即便算上整编的关宁军，可战之兵亦不足八万，且需分守山海关、宁远、永平各处要隘，兵力捉襟见肘。三面开战，乃取死之道。”
赵率教沉吟道：“闯军势大，然其新得北京，根基未稳，内部争权夺利，士卒骄奢，未必铁板一块。后金虽悍，然经宁远之挫，士气受创，且其内部亦有皇太极与代善、莽古尔泰等贝勒的矛盾。南明更不足虑，四镇军阀各怀鬼胎，难以合力。为今之计，当利用其矛盾，分化瓦解，拉拢一方，打击一方，集中力量，先破最强或最急之敌。”
冯七接口，语气带着工匠的务实：“军械粮草，宁远战后虽得补充，然连番征战，损耗亦巨。新募士卒操练、火器打造、城墙修缮，皆需时间。当务之急，是争取时间，巩固根本。”
众人议论纷纷，目光最终都集中到一直沉默不语的陈伍身上。
陈伍手指无意识地在扶手上轻轻敲击，目光深邃，仿佛穿透了眼前的舆图，看到了更远的地方。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
“诸卿所言，皆有道理。三面来风，确为危局，亦是契机。”他站起身，走到舆图前，“闯军来势汹汹，然其志在速战，欲趁我立足未稳，一举而下。其军骄躁，粮草补给线长，久战必疲。后金势大，然经宁远之败，锐气已挫，且其内部确有不和，阿巴泰非皇太极嫡系，用兵必然求稳。南明……冢中枯骨，不足为惧，唯需防其趁火打劫。”
他顿了顿，手指重重按在山海关的位置：“故，朕意已决：西守、北拒、南和！”
“西守？”李铁柱不解。
“对，西守！”陈伍目光锐利，“李闯势大，不可硬撼。传令永平守将，依托城池，深沟高垒，坚壁清野，将城外粮草百姓尽数迁入城中或后方。以少量精兵，凭借城防，层层阻击，节节抵抗，迟滞其兵锋，消耗其锐气粮草。不求歼敌，但求拖住！将闯军主力，死死拖在永平城下！”
“北拒呢？”赵率教问道。
“北拒，非消极防御。”陈伍看向赵率教，“赵卿，宁远防线，交由你全权负责。朕不要求你出击，但要求你将宁远、前屯卫、中左所连成一线，打造成铁桶一般！冯卿，将最新铸成的‘破虏大将军炮’优先配给宁远。要让阿巴泰每前进一步，都付出血的代价！同时，派精骑小队，不断袭扰其后路，焚其粮草，让他寝食难安！朕要的，是在北线形成僵持，让后金觉得啃不动，退不甘！”
“那南和……”周老爹捻须，若有所思。
“南和，是虚与委蛇，是缓兵之计。”陈伍冷笑，“灰鸢，加派精干人员，携重金厚礼，秘密南下，不是去南京，而是去淮安，去见那四镇总兵！黄得功贪财，高杰好色，刘良佐、刘泽清首鼠两端。告诉他们，朕无意南下，只愿共抗流寇鞑虏。若他们按兵不动，朕愿以粮草、军械，甚至……部分辽东特产相酬。若他们敢助纣为虐，朕必先破闯虏，再提兵南下，玉石俱焚！”
他环视众人，语气斩钉截铁：“此三策，核心在于‘时间’！为朕争取整军、备械、巩固内部的时间！只要拖到秋收，我军粮草充足，新兵练成，火器齐备，则可转守为攻！届时，再看这天下风云，谁主沉浮！”
战略既定，华国这台战争机器再次高速运转起来。
一道道命令从山海关王城飞出：“擢升原永平参将陈永福为镇西将军，总领永平防务，加拨粮草军械，征发民夫加固城防，实施焦土政策，务必阻敌于永平城下！”
“命宁远总兵赵率教，加固宁远-前屯卫-中左所防线，广设烽燧，多挖壕堑，配发新式火炮，采取‘堡寨推进，纵深防御’之策，无令不得浪战，以拖待变！”
“枢密院直辖‘察事司’、‘策反司’人员，携带金珠、诰身，秘密南下淮安、扬州，不惜重金，结交、收买南明四镇将领及关键幕僚，散布流言，制造隔阂，务必令其互相猜忌，迟滞其北上步伐！”
“工部全力督造军械，尤以火铳、火炮、弹药为要！户部加紧清丈田亩，征收夏粮，同时向海商购买粮米，储备于永平、山海关、宁远三处大仓！”
“兵部发布‘募勇令’，在控制区内招募骁勇，严格操练，补充各营战损！”
整个辽西走廊，如同一张拉满的弓，紧张而有序。永平城外，尘土飞扬，军民协力，将城墙加高加厚，在城外挖掘纵横交错的壕沟，布置鹿砦、陷坑。宁远前线，赵天豪的骑射营如同幽灵般出没在后金军的补给线上，不断制造着伤亡与恐慌。而在遥远的南方，看不见的金钱与谎言，已经开始在南明军阀中悄然发酵。
四月，草长莺飞。刘芳亮的三万闯军前锋，裹挟着攻破北京的余威，如同一股浑浊的洪流，涌至永平城下。看到的是城门紧闭，吊桥高悬，城墙上刀枪如林，旌旗招展的森严景象。预期的野战并未发生，闯军一头撞上了坚固的城防。
几乎同时，辽河冰消。后金饶余贝勒阿巴泰，率领八万大军，号称二十万，浩浩荡荡南下，兵锋直指宁远。他们面对的，是赵率教精心构筑、火炮林立的立体防线。
而在淮河两岸，南明四镇的兵马调动频繁，却始终逡巡不前，将领们收到的密信和礼物，似乎比朝廷的谕旨更有分量。
山海关王城，望楼之上。陈伍独立风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