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陈岩石把“扛炸药包”的故事，翻来覆去讲了多少遍？省里的大会小会，党校的培训班，甚至中小学的爱国主义讲座，只要有人请，他准去，去了就讲那段峥嵘岁月。讲得慷慨激昂，讲得台下人热泪盈眶，也讲得他自己，成了汉东省“红色精神”的活招牌。
林舟不是没听过。有一回全省政法系统大会，陈岩石作为特邀嘉宾发言，台上老爷子声如洪钟：“当年我才十五岁，为了入党，为了扛炸药包，虚报了两岁！那炸药包一扛上肩，就没想过活着回来！”
台下掌声雷动，林舟却坐在角落里，心里五味杂陈。十五岁的少年，扛着炸药包冲锋，这份勇气，没人敢质疑。可问题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总把这桩功绩挂在嘴边，一遍遍地嚼，一遍遍地显摆，就真的合适吗？
更让林舟不以为然的是，国家和民族，待陈岩石不薄啊。
退休前，他是省检察院常务副检察长，正厅级，政治待遇、生活待遇都是顶格的；退休后，省委省政府的慰问从不间断，看病不用排队，住的是老干部专属的大院，房子宽敞明亮。他的大儿子陈海，如今是省反贪局局长，副厅级，四十出头的年纪，手握反腐重权，在汉东政法系统里也是响当当的人物；女儿陈阳，在京都体制内任职，虽然平日里不怎么在汉东露面，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级别肯定不低，不然也不会在寸土寸金的京都核心部门站稳脚跟。
一家人，在汉东也算得上门庭显赫了。
可再看看那些真正牺牲的战士呢？林舟想起去年去吕州调研，在一个偏远山村遇到的一位老军人。老爷子叫王二柱，当年和陈岩石是同一个部队的，淮海战役的时候，替陈岩石挡了一颗子弹，腿被炸断了，后来转业回了农村，一辈子守着几亩薄田。老伴早逝，儿子在矿难中没了，如今就靠着每月几百块的抚恤金过日子，住的还是几十年前的土坯房，下雨天漏雨，冬天漏风。
林舟当时看着老人空荡荡的裤管，心里堵得慌。他当场安排当地民政部门，给老人翻修了房子，又协调了一笔补助款。可走的时候，老人拉着他的手，颤巍巍地说：“省长，别麻烦了，比起那些牺牲的弟兄，我能活着，就已经很知足了。”
那一刻，林舟的眼眶红了。
同样是革命功臣，王二柱这样的人，默默奉献了一辈子，从不向组织提任何要求；可陈岩石呢？拿着自己的功绩当筹码，四处插手地方事务，尤其是大风厂的事，怎么想怎么透着不对劲。
说起来，大风厂本就是陈岩石任职那会儿，亲手从一家濒临破产的老国企改制成集体制股份企业的。那时候他拍着胸脯承诺，要让工人当家作主，每个工人都分了股份，厂子也确实红火过几年。可风水轮流转，后来的几任厂长经营不善，加上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设备老旧又没钱更新，厂子的日子一天比一天难，到了蔡成功接手的时候，已经是个彻头彻尾的烂摊子了。
光明区原本规划得明明白白，把大风厂那块地拿出来搞棚户区改造，引进优质企业，既能改善周边几万老百姓的居住条件，又能拉动区域经济发展。这本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补偿款也谈得差不多了，工人们拿着钱，再加上政府的安置政策，日子只会比守着个破厂子强。
可就在这个节骨眼上，陈岩石站出来了。他拄着拐杖往大风厂门口一坐，对着围过来的工人喊，说这是大家的厂子，是工人的根，不能拆。他还说，蔡成功是个好厂长，能带着大家把厂子救活。就这么一句话，把原本谈妥的事儿全搅黄了。
工人们被鼓动起来，拿着铁锹木棍守在厂门口，和拆迁队对峙，最后闹出了“一一六”事件，火光冲天，差点引发大规模群体性事件。
直到现在，这事儿还是个烂摊子——拆迁拆不了，复产复不了，工人们拿不到补偿，也领不到工资，光明区的改造计划被硬生生卡在这儿，光明峰项目几百亿的项目停在这里。
可这里面的猫腻，林舟不信没人看出来。蔡成功是什么人？一个精明到骨子里的投机商人，接手大风厂之后，哪里是想着搞生产？他借着厂子的名头，用工人的股份做抵押，从银行贷了一笔又一笔款，这些钱，有多少真正用在了厂子的生产上？又有多少进了他自己的腰包，拿去买豪车买豪宅？
陈岩石这么一插手，蔡成功不仅躲过了厂子破产清算的结局，还摇身一变，成了“守护工人利益”的英雄，继续拿着大风厂的招牌招摇撞骗。这里面，就没有一点利益输送？就没有一点人情往来？林舟不信。
林舟摇了摇头，将杯中的残茶一饮而尽。
他不是质疑陈岩石的革命资历，而是反感这种“资历绑架”。凭什么你扛过一次炸药包，就可以一辈子躺在功劳簿上？凭什么你一句话，就能改变一个城市的规划，就能让那么多人力物力财力，都围着一个濒临破产的厂子打转？
那些牺牲的战士，那些落下残疾的老兵，他们的后代，有的还在农村种地，有的在工地搬砖，有的甚至连温饱都成问题。他们找谁去说理？谁又会为他们“扛一次炸药包”？
想着想着，林舟的手机响了，是秘书小张打来的：“林省长，明早的民主生活会，办公厅送来了会议材料，还有一份列席人员名单，陈岩石老检察长也会参加。”
“知道了。”林舟淡淡地应了一声，挂了电话。
果然，沙瑞金还是要请陈岩石来讲课。这场民主生活会，名义上是批评与自我批评，实际上，就是一场由陈岩石主讲的“红色教育课”。沙瑞金是想借着老爷子的嘴，敲打敲打汉东的班子成员，尤其是那些心里还存着小九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