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头,徐晃按刀而立,目光冷峻地眺望着城外『联军』的动向。
虽然说刘备之前偷偷派人传递回来了消息,但是徐晃依旧没有掉以轻心。
徐晃按照约定,下令召回了在大江边军寨当中的兵卒,让船只开往上游的秭归之处,然后留下了一个空营地让刘备攻打进驻,但是依旧没有对刘备放松警惕。
和刘备这一次的『城下之盟』,当然会有风险。
但是这个风险,值得徐晃去承担。
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将曹仁从襄阳老巢里面调动出来!
也才能给予蔡氏蒯氏拉扯开活动的空间!
蒯氏作为人质,为了将来的地位,也是拼了!
既然是要做戏,也需要做全套。
刘备哎呀呀的一声吼,便是『攻下』了徐晃在江边的水寨,也就意味着这一场江陵大戏拉开了序幕……
刘备之前派遣孙乾,和徐晃讲得很清楚,他带来的江东军当中,必然会有孙权留下的用来监控和制衡的军校军将,而刘备首先在大戏开场之前,就要和徐晃合作,清除孙权安插在江东军中的那些忠于孙氏、难以驾驭的死硬分子。
随着战鼓的轰鸣,大戏开场。
江陵城下,隶属于刘备指挥的江东军前锋已经开始列阵。
这支列阵的部队,成分复杂。
有刘备的直属亲信,但是更多的是孙权特意安排进来、用于监视和制衡刘备的中低级军官。
他们或许勇猛,但对孙权的忠诚度远高于对刘备这个『客将』的服从。
在战鼓激荡之下,对于江陵的攻城开始。
这些孙权特意安排的江东军校,难道不知道自己被刘备悄咪咪的针对了么?
还真不一定!
但每个人的视野都是有限的,尤其是在战场之中。
不是所有人的眼珠子都能像是键盘侠一样长在天空上。
这些江东军校能接触到的信息是有限度的,他们面对看起来『流程合规』、『指令合法』的号令,并没有拒绝的权利。
就像是将队列原本是十五改成二十人,然后再改二十五和三十,难道普通兵卒军校就有拒绝的权利了?
开什么玩笑呢?
以为是自己是银行啊,不仅能调利率,还能查户口?
而且一大串的号令混杂在一起,而身处战争洪流之中的兵卒军校,又有谁能够冷静的思考,细致的分析?
刘备的统率力,足够做到巧妙且不露声色。
他让张飞带着一批人在南城墙下佯攻,而让那些孙权嫡系军官所在的部曲对江陵防御最为坚固的西侧城墙发起猛攻,美名其曰是声东击西。
这些江东军官虽心中或许有疑,但军令如山,且在众目睽睽之下,也无法违抗,只得硬着头皮,督促手下士卒扛起云梯,推着简陋的楯车,冲向箭矢如雨的城墙。
徐晃在城头看得分明。
他下令守军进行『有选择』的猛烈反击。
箭雨、滚石、檑木,毫不留情地倾泻在这些西城侧的冲锋猛攻江东兵头上,造成真实的、惨烈的伤亡。尤其是重点『关照』对象,始终是那些冲在最前面、吆喝最响、铠甲服饰略有不同的江东军校军官们!
但是在南城方向,也和城下的张飞一般,发出震天的轰鸣吼叫声,却是雷声大雨点小……
声势还是要造一造的,要不然江东兵怎么会愿意从十五改成三十呢?
一名孙权亲信出身的军校,挥舞着战刀,刚刚格开一支流矢,正要督促士卒攀爬云梯,却没有注意到城头上的一名骠骑军强弩手已经瞄准他多时!
『咻——噗!』
嘈杂的战场环境背景音,掩盖了弓弩发射的声响,等到江东军军校发现弩矢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避了!
蹶张弩的杀伤力,永远是值得相信的。
黄氏工坊内的精密机构,又保证了射击的精准度。
这一支力道强劲的弩箭,穿透了江东军校的咽喉!
他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捂着喷血的伤口,嗬嗬作响地栽倒在地,手中的战刀也随之当啷一声落在了地上。
几乎是同时,另一名试图重整队形的军侯,被一截粗壮的檑木连人带盾拦腰砸中,当场就是喷出一口鲜血,奄奄一息!
徐晃指挥着兵卒反击,都像是长了眼睛,专门找那些忠于孙权的军官下手。
而刘备在后方指挥,对于这些江东部队的求援,以及对于其伤亡的补充,反应总是『慢半拍』,不是不给,而是缓给,有计划,有步骤,分阶段的给……
刘备故意拖延派出预备队支援的时间,眼睁睁看着这些孙权安插的钉子,被城头的骠骑守军一点点拔除。
徐晃甚至抓住了一波江东兵露出来的破绽,直接率领兵卒打开城门进行了一波反击,将江东兵的一名校尉当场砍成重伤!
『兀那汉子休要猖狂!燕人张翼德在此!』
徐晃出击之后,张飞便是嗷嗷叫着,从南城『赶』了过来……
张飞如同怒目金刚一般,大喊着给耶耶让开,率领一队人马,从侧翼杀来。
原本想要上去围困徐晃部队的江东兵,也就自然被张飞等人驱赶开了。
张飞发出震天的怒吼,震得人人侧目,手中的丈八蛇矛挥舞得宛如风车一般,看似凶猛无比地直扑刚刚斩杀了江东校尉,似乎『力竭』后退的徐晃!
『哇呀呀!』张飞大叫着,似乎担心徐晃听不见,『兀那汉子!吃某一矛!』
徐晃举斧迎战,『铛』的一声巨响,火星四溅!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的又是发一声喊,战在一处。
长矛巨斧,呼啸来去,火星乱溅,恶风激荡,真是挨着就死,碰着即伤!
周边的兵卒军校忙不迭的连滚带爬的散开……
正以为张飞和徐晃会鏖战三百合,却没想到两人乒乒乓乓『激烈』地战了不到十回合,徐晃便是佯装不敌,虚晃一招,便败回本阵。
张飞则『怒不可遏』,挥舞着战刀长矛,嗷嗷叫着在后面『追击』,但是走两步就要舞动一下长矛,又走两步又停下来大喝一声耶耶如何,其麾下兵马巧妙地形成了一个半包围圈,与其说是追杀徐晃,不如说是『护送』着徐晃安全退入了城门之内……
而那些城下那些失去指挥、陷入混乱的孙权死忠部队,又被彻底暴露在城头骠骑军的弓弩射程之下,不由分说再次承受了一波惨重的损失。
这一场『激烈』的城下交锋,在远处观战的曹仁眼中,便是江东军奋勇攻城,伤亡惨重,连高级军官都阵亡了,而刘备军之中的张飞也是奋力救援,与骠骑守将徐晃大战,迫使其退走……
所有的伤亡、所有的牺牲,都显得如此真实,毫无破绽。
曹仁心中对江东军『诚意』的怀疑,又减轻了几分,却不知这血流成河的背后,是刘备与徐晃心照不宣的清洗和配合。
……
……
夜幕降临,江陵城外的联军大营灯火点点,与城头骠骑军警惕的火把遥相对峙。白日里攻城失利的沉闷气氛笼罩着江东军营地,伤兵的呻吟声随风隐约传来。
中军大帐内,烛火通明,曹仁刚刚听完部下关于今日战况的详细汇报,尤其重点询问了江东军那几个军校军官战死的过程……
曹仁心中仍在权衡。
江东军的损失是实打实的,这做不得假,但……
一种多年征战形成的直觉,依旧让曹仁依旧保持着警惕。
就在这时,亲兵入帐禀报:『将军,刘备遣使者求见。』
『哦?』曹仁目光一闪,『让他进来。』
孙乾满脸怒容的走了进来。
『大汉皇叔帐下从事,北海孙乾,见过曹将军。』孙乾拱手行礼,姿态从容,虽然脸上带着隐隐约约的怒意,但是礼节周全。
曹仁面上不动声色,微微颔首,明知故问道:『啊哈,原来是公佑先生当面……不必多礼,不必多礼……如今夜已深沉,先生此来,可是左将军又有什么指教?』
刘备有多个身份。
除了『大汉皇叔』之外,『征南将军』是斐潜给的,而『左将军』则是在曹操首肯之下的头衔。
所以孙乾口称『大汉皇叔』,而曹仁则是点明『左将军』,其实都各有意味……
孙乾直起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怒色,开门见山说道:『曹将军明鉴。乾此番前来,乃为白日战事,以及两军合作之前景,心有疑虑,特来向将军请教。』
孙乾语气平和,但话语中的分量却不轻。
曹仁眉毛微挑,知道戏肉来了,便顺着话头道:『哦?公佑先生有何疑虑,但说无妨。仁既与左将军盟约,自当坦诚相待。』
曹仁将『坦诚』二字稍稍加重。
但这年头,还能有什么『坦诚』?
谁都是利用,却又将『真诚』挂在嘴边。
孙乾微微抬头,目光直视曹仁,理直气壮的说道:『曹将军,今日我军攻城,将士用命,伤亡颇重,此乃有目共睹。然观将军麾下大军,列阵于后,鼓号虽响,却未见一兵一卒真正临城搏杀……非是乾等多疑,实是军中将士,见此情景,难免心生愤懑,窃议将军……是否有坐观成败,保存实力之嫌?曹将军如此凉薄之举,盟约根基动摇,恐非福也!』
孙乾当然是『理直气壮』。
不管是从哪一个角度来看,江东军今天的攻城,都是『下了血本』的……
要不是担心『演得太过』,刘备都想要拉一车的伤兵让曹仁好好看看!
面对孙乾此言,曹仁显然也是心有准备,脸上适时的露出一些『无奈』,以及『诚恳』神色,『公佑先生此言,却是误会曹某了!先生乃高明之士,当知兵者危事,不可不察。非是曹某惜兵不肯战,实是……心中尚有一丝疑虑未去,不得不谨慎行事啊。』
曹仁也没有遮掩什么,而是盯着孙乾的神色,缓缓说道:『公佑先生当知……左将军此前,曾暂居骠骑麾下,与那斐贼亦有过一段……香火之情……如今骤然反目,合击江陵,虽有大义名分,然……战场之上,瞬息万变,曹某肩负荆北安危,不得不虑及万一……』
先前谈盟的时候,难道曹仁不知道刘备在斐潜之下做过客将么?
显然不是。
那么为什么到了现在,曹仁才像是刚想到这个问题一般的提出来?
自然是有曹仁的用意。
当然,这个问题也确实是曹仁的疑虑之一,而且也算是最大的疑虑。
也就是刘备的可靠性问题。
一个曾经在斐潜那里做过『客将』的人,如今调转枪头攻打斐潜的城池,其决心和立场,确实值得推敲。
在东汉三国之时,其实有些类似于后世社会的公司体制。在这种天下大乱、群雄并起的背景下,士人与武将选择并更换主公,所谓『择主而事』是一种普遍现象,并不被视为可耻的『背叛』,只要有合理合适的理由,就可以『跳槽』。
孙乾似乎早已料到曹仁会有此一问,他脸上非但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反而露出一丝理解的笑容,那笑容深处,也带出一种属于汉室宗亲,正统忠义使者的傲然。
就你曹氏那些举措,还有脸怀疑我这大汉忠臣?
『曹将军所虑,合乎常情。』孙乾的声音平稳而清晰,『然当令将军知晓,吾主乃中山靖王之后,孝景皇帝玄孙,堂堂大汉皇叔!此身份非是虚名,乃是血脉所系,职责所在!』
孙乾的语气渐昂,似乎是站在了道德的最高点上,带着不容置疑的正统性发表言论,『斐潜者,虽称骠骑,然其行止,日渐跋扈,藐视朝廷,威逼天子,此乃国贼行径!吾主身为汉室宗亲,与国贼势不两立!昔日暂居其下,不过是权宜之计,以待天时耳!此乃大义所在,岂是些许旧日情分可比?』
孙乾巧妙地将刘备与斐潜的『决裂』归因于对汉室忠诚的根本对立,将刘备置于大义的高点,自然就化解了曹仁关于刘备『立场不稳』的质疑。
孙乾又说道:『更何况,昔日我主皇叔为客,乃征交趾也!如今交趾既下,重归大汉版图,此乃盖世之功也!我主皇叔,一无以此功为傲,二不眷恋高职厚位,依旧心归天子,怀念大汉!此等高义,又怎是凡夫俗子所能明之?』
『……』曹仁听了,一时之间都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牛比pLUS好了!
但是孙乾这么说,倒也是合情合理,并且在三国当下是可以成立的……
刘备多次作为『客将』,但是刘备每一次都尽心尽责的完成了『职业经理人』的角色!
刘备脱离曹操,是当时怀疑曹操是『汉贼』,毕竟在那个时间段内,天子和曹操正在闹别扭,这是具备了最高的政治合法性,他反对曹操是忠于汉室的表现,而非背叛个人。
刘备客居刘表之处,也是兢兢业业,始终以客将身份自居,对刘表保持尊敬,并未有任何篡夺之举,并且夺取川蜀失败也不能算是刘备就背叛了刘表,而是『争夺市场』的商业行为失败了而已……
现在『脱离』斐潜,也算是『完成』了斐潜的『任务』之后的举动。刘备是不是完美完成了攻克收复了交趾的任务?!
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刘备的『客将』生涯,或是『大汉职业代打经理人』的招牌,那真的是金灿灿,响当当!
曹仁吞了一口唾沫,对于孙乾的这番『汉室宗亲』,『大义凛然』的言论,确实也没办法找出什么反驳论点,只能是话锋一转,又抛出一个问题,『左将军心怀汉室,忠义可嘉。然……以左将军之能,天下何处不可去?为何……要屈居江东,受那孙仲谋节制?』
孙乾闻言,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复杂神色,既有对刘备处境的些许无奈,又带着一丝属于皇亲国戚麾下使节的矜持。毕竟孙乾也是专业的外交使节,比起后世只会一二三四五的那些人来说,不知道甩出多少条街去。
『江东,呵呵……』孙乾似乎流露出了一些愤懑,『不过是暂且……嗯,子孝将军,这事情……和当下战局无关吧?』
说了一半,孙乾似乎察觉自己『失言』了,便是立刻卡断,重新说道:『如今合击江陵,是为大汉除贼!至于其他,我主皇叔,一心匡扶社稷,护卫天子,忠于大汉!还望曹将军明察,放下成见,齐心协力,则江陵可下,荆州可定!』
孙乾这番话,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曹仁听完之后,沉吟不语,片刻后,脸上终于露出些许『释然』的笑容,站起身,对孙乾郑重拱手说道:『公佑先生一席话,真是拨云见日,令曹某茅塞顿开!左将军忠义之心,天地可鉴,是曹某多虑了!请先生回复左将军,明日!明日我军必当全力出击,与左将军并力破城!』
孙乾得到了曹仁的回复,便是也不多说什么,拱手告辞回去。
曹仁装模作样的送了送,然后脸上的笑就慢慢的凝结起来。
重新回到了大帐之中,曹仁感觉到自己已经是看透了刘备……
一个有能力、有野心、渴望地盘却又暂时无处可去的汉室宗亲。
曹仁认为,刘备打江陵,不是真的就为了所谓的『大汉忠义』,而是想要趁着乱局,获得一块刘备之前相对『熟悉』的地盘!
要知道当年刘备也在荆州待过的!
所以打跑了徐晃骠骑军之后,刘备自然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占据江陵,而曹仁一方面要应对北面的压力,只能默许刘备侵占江陵;另一方面江东那边也是刘备再次完成了『客将』的任务,同样也谈不上什么『背叛』……
『呵呵,真是好算计啊!』
曹仁磨牙。
但这个算计,曹仁可以接受。
这也让曹仁渐渐的放下了防备,至少在短时间内,他和刘备的『目标』,算是一致的……
不过曹仁依旧谨慎的觉得,还要再看看,至少要看到刘备展示出非江陵不可的决心来,曹仁才会真正加入对于江陵城的强攻之中。如此一来也可以尽可能的消耗一些刘备的力量,使得刘备在夺取了江陵之后,无力北上,也就自然威胁不到襄阳了。
至于江陵变成刘备地盘后会如何,那就只能相信后来者的智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