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圭仁见东西收拾得差不多了,便对华孝义说:“孝义,你路上累了,先坐着喝茶歇会儿。我陪五姐到里屋说会儿话。”
说完,他便轻轻扶着刘紫竹,朝里面的睡房走去。
趁着母亲和舅舅在里屋说话的工夫,张玫手脚麻利地开始生火做饭。华孝义一个人坐在堂屋里觉得没意思,便起身出门,在屋前屋后随意转转。
睡房里,刘紫竹和刘圭仁姐弟俩相对而坐。刘圭仁一脸严肃,压低声音说:“五姐,我这回专门过来,是有件顶顶重要的事要跟你说。”
见弟弟神色如此郑重,刘紫竹心里一紧,忙问:“不会是……金诚在省城出什么事了吧?”
“你瞎想什么呢!”刘圭仁连忙否认,“金诚好着呢,他现在学会了装配自行车,有手艺了。这几天是跟着车在外地出差。我要说的是……一桩喜事,也是心事。”
“喜事?那你搞得这么严肃做什么?是阳云要结婚了?”刘紫竹的思维跳得很快。
“姐,你先别打岔,听我把话说完。”刘圭仁摆了摆手。
“好,好,你说,我不插嘴了。”刘紫竹也收起了笑容。
“姐,这事非同小可,你听完就烂在肚子里,暂时别告诉玫子,更别告诉金诚。我家那边,眼下也只有我和正茂两个人知道,连你弟妹潇春,我都没敢说。”刘圭仁的语气依旧严肃,透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弟,到底是什么事?”刘紫竹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声音也不自觉地压得更低了。
“二哥……通过中间人,联系上正茂了。”刘圭仁盯着五姐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什么?!”刘紫竹一时没控制住,惊呼出声。
厨房里,正在炒菜的张玫听到母亲突然提高的声音,连忙大声问:“妈?怎么了?有事吗?”
刘紫竹立刻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扬声道:“没事!和你舅说闲话呢!你快点做饭,你舅赶了远路,饿了!”
“哎!知道了,就快好了!”张玫在厨房应道。
房间里重新安静下来,刘紫竹的声音激动得有些发颤,低声追问:“二哥……他还好吗?大姐……有大姐的消息吗?”
刘圭仁起身,轻轻关上房门,然后从贴身的内衣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两张巴掌大的黑白照片,递给五姐:“这是大姐和二哥的近照,你看看吧。”
刘紫竹颤抖着手接过照片。第一张是张全家福,大姐坐在中间,虽然头发花白,脸上也有了皱纹,但面容富态,神情安详,身边围着四个已成年的子女和几个孙辈,看得出日子过得不错。第二张是二哥刘圭荣的单人照,他穿着整洁的衬衫,身姿依旧挺拔,眉宇间依稀可见当年军人的影子,但眼神里透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风霜。
“弟,大姐夫呢?”刘紫竹在全家福里没找到大姐夫的身影,心里已经有了不祥的预感。
“五姐,”刘圭仁的声音沉痛起来,“其实,最苦的是二哥。二十年前,在那边,二嫂和侄儿正平不幸被汽车撞上,二嫂当场就没了,正平那孩子……被撞瘫痪了,至今还躺在床上,离不了人。二哥现在住在港城,一个人,又要赚钱养家,又要照顾瘫在床上的儿子,真是难为他了……”
“我……我苦命的二哥二嫂啊……”刘紫竹听到二哥一家的遭遇,心如刀绞,眼泪再也忍不住,扑簌簌地滚落下来。
“五姐,你听我说完,”刘圭仁忍着悲戚,继续说道,“大姐也是二十年前,带着全家去了北美,在纽约定居。过去没几年,大姐夫就因病去世了。大姐一个人开了间小商店,硬是把四个孩子拉扯大。好在孩子们都争气,有了正经工作。大姐现在退休了,由子女们奉养着,日子……还算安稳。”
“弟,你……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刘紫竹抹着眼泪问。
“你糊涂了?我刚说了,是二哥通过可靠的关系,辗转联系上了正茂。前几天,正茂托朋友帮忙,坐渔船出了趟海,在海上……见到了二哥。这两张照片,就是正茂带回来的。”
“姐,”刘圭仁再次握住五姐的手,语气无比郑重,“现在这年月,‘里通外国’是多大的罪过,你我都清楚。这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加上正茂,再不能有第四个人知道!万一传出去半点风声,我们家……可就全完了!”
“我懂,弟,你放心,我懂轻重。”刘紫竹用力点头,眼泪又涌了出来,“这事我就烂在肚子里,带到棺材里去,对谁都不会说,金诚、玫子,我都不说!”
刘圭仁这才稍稍放心,又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小的、用旧手帕仔细包着的布包,塞到刘紫竹手里:“姐,那些布料、奶粉,都是二哥托正茂带回来,指明要分给你的。还有这个,”他指着布包,“里面是一块英纳格手表,也是二哥专门给你准备的。本来还有些外国的钱,但正茂怕说不清来源,惹来祸事,就没敢要。这块表,你自己千万收好。它很贵重,但重点不是价钱,而是这东西是外国货。万一让人看见,你根本解释不清,那就要给全家招来塌天大祸了!你明白吗?”
刘紫竹颤抖着手,打开布包看了一眼,里面那块手表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她像被烫到一样,赶紧把布包包好,往回推:“弟,二哥的心意,姐领了,这辈子都记着。可这表……你还是带回去吧。我们家这样的境况,要是有人看见我戴块外国手表,那……那真会出大事的!”
“姐,手表是二哥对你的一片心,东西不大,你收下,藏得严严实实的,也算是个念想。”刘圭仁把布包坚决地推回五姐手里,“但是这两张照片,我得带走,一张都不能留在你这儿。姐,你一定要记住,千万记住!我们和二哥重新联系上的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对任何人,哪怕是你最亲的人,也绝不能吐露半个字!”他不厌其烦地又一次叮嘱。
“好,我记住了,我记住了……”刘紫竹眼泪汪汪地连连点头,将那个小小的布包紧紧攥在手心。
这时,房门外传来张玫的敲门声和呼唤:“舅,饭做好了,您出来吃饭吧!”
“好,谢谢你,我就来。”刘圭仁扬声应道,迅速调整了一下表情。
刘紫竹也赶紧把包着手表的布包飞快地塞进自己枕头底下,用袖子胡乱擦了擦脸上的泪痕,强笑着说:“弟,快去吃饭吧,走了这么远的路,肯定饿了。我们……下午再慢慢聊。”
堂屋的方桌上,已经摆好了四碗菜:两碗清炒的时蔬,一碗用家里仅剩的两个鸡蛋做的蛋花汤,还有一碗,是刘圭仁带来的腌海鱼,张玫拿出了四条,蒸得香气扑鼻。
刘紫竹和张玫都说已经吃过了,只有刘圭仁和华孝义上了桌。张玫又把在外面转悠的华孝义叫了回来。
刘圭仁和华孝义在五姐家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才动身返回省城。临走时,张玫捉了一只自家养的下蛋母鸡,非要塞给刘圭仁带回去。刘圭仁以“你妈腿脚刚好,更需要营养补身子”为由,说什么也没要。
刘正茂从樟木大队回到市里的家里时,父亲刘圭仁和华孝义已经先一步回来了。他跟父亲说了明天要出远门的事,然后便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开始为明天的长途出差做准备。
想到即将前往的彩云省边境地区传闻不太平,刘正茂多了个心眼。他从自己床底下一个隐蔽的角落里,取出一个用油布包着的小包——里面是老曾当初送给他的那把旧“王八匣子”(驳壳枪)。他小心翼翼地拆开枪件,重新仔细地上了油,做了保养,八颗黄澄澄的子弹也一颗颗擦过。全部整备好后,他将枪和子弹分开,稳妥地放进随身携带的黄书包最底层,打算明天带在身边,以备不时之需。
华孝义做好晚饭,才来喊刘正茂出去吃饭。饭桌上,老曾提了一对浏阳河酒上门,说是专门来感谢刘正茂帮忙买到了水泥。
“老曾,找正茂帮这点小忙,还用得着这么客气?都是多少年的老邻居了,举手之劳的事。”刘圭仁客气地推辞着。
“老刘,话不能这么说。再是邻居,也得正茂肯帮忙才行啊,而且还是批发价。我也送不起什么贵重东西,就这点心意,你可千万别嫌弃。”老曾执意把酒放下,寒暄几句便告辞了。
“这个老曾,就是太讲礼性了。”刘圭仁看着那对酒,摇摇头说道。
晚饭后,刘正茂没闲着,又出门去了鹿青家。鹿青的母亲一见刘正茂,脸上立刻笑开了花,又是递烟又是泡茶,热情得不得了。
刘正茂找鹿青,主要是交代去看车的事。他让鹿青联系杏花大队的支书朱枝,再叫上修理厂的老师傅马腾,一起去张鹏武主任战友那里,看看那两台部队处理的报废跃进卡车。
“青哥,如果马腾师傅看了,断定那两台车能修好,朱枝支书想要,就分一台给他们。如果朱枝不要,或者马师傅说修不好,那就算了。总之,只要马师傅点头说能修,不管修理费要多少,咱们都想办法吃下来。”刘正茂仔细吩咐道。
“好,我明天一早就去办这事。”鹿青的执行力向来很强,刘正茂交代的任务,他总会想办法办得妥妥帖帖。
“那个新来的申平,跑业务的能力怎么样?上手快吗?”刘正茂又问起仓库的人事。
“申家两兄弟,还有徐娇娇,都是跑业务的好手,脑子活,嘴巴勤,我看他们上手比我还快呢。”鹿青由衷地夸赞道。
“那就好。青哥,你多带带他们,以后都是你手下的得力干将。”刘正茂笑着说。
“呵呵,我?我可能没那个本事管他们呢。”鹿青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当领导、管人的。”刘正茂拍拍他的肩膀,鼓励道,“慢慢来,逐步进入角色。以后啊,机会多的是。青哥,你得做好干大事的准备。我看用不了几年,慧姐和你,都能独当一面,成为一方‘诸侯’。到时候,人人见了你,都得恭恭敬敬地喊一声‘鹿总’!”
在一旁听着他们说话的鹿妈妈,听到刘正茂这么夸自己儿子,还描绘出这么光明的前景,忍不住插话道:“正茂啊,你最有本事!你得多带带他,让他也跟你一样有出息!”
知道儿子要出远门,刘圭仁凌晨五点多就起来了。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厨房,给刘正茂煮了一大碗面条,还特意卧了两个荷包蛋。看着儿子吃完早饭,刘圭仁便开启了长辈惯有的唠叨模式:“正茂,出门在外,一定要注意安全啊,路上千万小心!”
“爸,我知道了。”刘正茂随口应着,继续检查随身的挎包。
“钱和粮票带足没有?穷家富路,出门在外,手头宽裕点好,不然遇到急事,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刘圭仁不放心地又叮嘱。
“爸!我有数,您放心吧!”刘正茂一边把叠好的衣服塞进包里,一边应付着父亲的关切。
“再检查检查,介绍信带在身上没?现在没这玩意儿,你连住的地方都找不到。”刘圭仁今天不知怎么了,跟在儿子身后,一句接一句,仿佛着了魔。
“爸!我又不是头一回出门了,您就放心吧!”刘正茂的声音提高了一点,透出些许不耐烦。
见儿子态度有了变化,刘圭仁张了张嘴,终于没再说什么,默默转身回了厨房,开始刷洗碗筷。
刘正茂收拾好东西,也到厨房舀水洗脸。他忽然想起,这趟出差回来,大队就要为学校办捐赠仪式了,于是交代父亲:“爸,我出差这几天,大队那边就要办捐赠仪式了。捐给学校的那些旧书,是用姐姐单位江麓商店的名义捐的。您今天上午有空,再去仔细检查一遍,把破损厉害的,或者内容有问题的……那种违禁的书,都挑出来。到时候可千万别因为这个,害了姐姐。”
“好,我今天上午就去办这事。”刘圭仁应着,又有些不解地问,“不过,家里出钱买的书,为啥要用你姐单位的名义?”
“让姐姐在报纸上露露脸,对她以后在单位里发展有好处。”刘正茂不想跟父亲解释太多里面的弯弯绕绕,只捡他能理解的理由说。
“你小子,想得还挺远,开始替你姐铺路了。”见儿子心里惦记着姐姐的前途,刘圭仁心里一阵舒坦。
“爸,我出发了。您和舅舅在外面骑三轮车收货,也一定要注意安全。”刘正茂背上挎包,准备出门。
“我会时时提醒他的。你路上千万注意安全。”刘圭仁追到门口,又嘱咐了一句。
走到南站八号仓库时,还不到早上七点,赵明慧还没来上班。刘正茂用钥匙打开停在仓库门口的吉姆轿车车门,先把随身挎包放在后座上。然后,他打开前引擎盖,弯腰检查了发动机机油、水箱水位,确认一切正常。接着又围着车转了一圈,仔细看了看四个轮胎的胎压和车身状况。直到确认万无一失,他才上车,拧动钥匙,发动了引擎。
另一边,杨从先今天也起了个大早。他换上崭新的警服,仔细扣好每一颗扣子。虽然警服和军装在款式上有所区别,但那种制服特有的笔挺和庄重感,让他穿上的一瞬间,仿佛又回到了部队。尽管转业已有八年,但身着这身制服,那股属于军人的精气神立刻就回来了,这几年在单位里渐渐养出的那点散漫和颓废,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听到门外传来汽车的刹车声,杨从先知道是刘正茂来了。杨父看着眼前精神抖擞、英气勃勃的儿子,心里满是欣慰,他关切地叮嘱道:“第一次跟领导出差,表现积极点,机灵点,别给领导添麻烦。”
“爸,您放心吧,我走了。”杨从先抓起桌上的警用挎包,转身出门。
看到杨从先不仅穿着整齐的警服,还一丝不苟地系着武装带、打着绑腿,一副随时准备战斗的模样,刘正茂摇下车窗,忍不住笑道:“杨哥,咱们今天可是要开一天的车,你这身打扮……不累吗?”
“出任务,就得有出任务的标准!”杨从先站得笔直,回答得一本正经。
“你现在是警察,不是部队要拉出去打仗。”刘正茂提醒道。
杨从先却不理会,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然后对着站在门口的父亲挥了挥手。
刘正茂也探出头,对杨父说:“杨伯,我们出发了,您回屋吧!”
“路上注意安全!”杨父站在门口,望着车子,又嘱咐了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