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宫的路上,暮色渐渐浓重,将每个匆匆前行的路人都笼罩其中,看不清面容。
街肆檐角已陆续挂起灯笼,昏黄的光晕在青石板上拖出长长短短的影。
白辰与吕英极为识趣地嚷嚷着要去买烧鸡烧鸭烧鹅烧兔子,从阿绾那个钱袋子里还讨了五十枚半两钱,勾肩搭背地走了。
当然,临走时白辰还回头朝蒙挚挤了挤眼睛,笑意十足。
阿绾脸上热意未退,低着头恨不得缩进自己的影子里。
蒙挚却笑得很是明朗——那张素来冷肃的年轻面容被笑意浸透,眉梢眼角的锐气都化成了柔软的弧度,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她不肯与他并肩,总要落后半步。
蒙挚却不让,侧身低头看着她说道:“若不愿一道走……我们寻个地方再用些吃食罢。这时辰回宫,你那边定然是不会给你留饭的。还有,我想与你多待一会儿。”
阿绾完全没想到他竟然这样直白地说了出来,脸立刻都红透了,真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一会儿,否则自己就要热死了。
蒙挚岂能看不出她的窘迫,笑得很是灿烂了些。“想想可还有什么好吃食,你想吃,一直没机会吃的,咱们去吃。这一次,你家蒙将军有钱,钱袋子在这里,回头也都给你。”
阿绾忽然想起之前蒙挚将他的钱袋子要回去的事,终于脸不红了,甚至还皱了眉,“哼”了一声问道,“你真的不会再要回去了吧?”
“不会不会,我保证。”蒙挚笑得眼睛都快迷成一条缝了,“我的就是你的,你的还是你的,放心,全都是你的。”
“这还差不多。”阿绾表示很满意,引着他往南市的一条巷子里走去,“圆柳阿姐说过,这里面有家烧鸡铺子味正,用鸡汤炖的苋菜也很是鲜美。我只尝过一次,后来便……”
话未说完,蒙挚已牵住她的手,往巷子深处走去。
宽大的袖袍垂下,掩住两人相握的十指。
他的掌心温热,将她微凉的指尖牢牢圈住,步履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随意走着。
“阿绾。”他忽然唤道。
“我在。”她仰着脸回应他,眉眼弯弯。
“阿绾。”他又唤一声,声音里掺着些许难以名状的喟叹。
“我在呀。”她依旧笑眯眯的,指尖在他的掌心里轻轻动了动。
“嗯。”蒙挚收拢手指,将她整只手包进自己掌中。
那点属于少女的、柔软的温热,顺着血脉一路漫上来,竟让他一整日沉坠的心稍稍浮起。
“将军……”阿绾终究还是开了口,话在舌尖又转了几转,才说道:“你……是不是有心事?”
“嗯。”蒙挚应得没有半分迟疑,眸中光亮都黯了黯。
“那……能说给阿绾听么?”她问得有些小心翼翼。
今日见识了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后,她愈发觉得自己无根无基,生怕一句话说错,便惹来滔天的祸端。
“你……知晓我的身世,所以,无妨的。”蒙挚握紧她的手继续往前走。
巷子幽长,暮色渐浓,两旁铺子的灯笼次第亮起,在地上投出暖黄的光斑。
行人步履匆匆,无人留心这一对看似寻常的年轻男女——这或许正是咸阳城里最安全的谈话时分。
蒙挚将始皇那夜在高亭中的话原封不动地讲给阿绾听,随后说道:“陛下命我寻出虎符的另一半。可你我都知,我连它在何方,找和人都毫无头绪。”他声音压得很低,却压不住深处那簇暗火,“我更想做的……是报仇。是赵高,是严闾,他们害死了我父亲。”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间碾出来的。
阿绾感到他掌心骤然收紧,自己的手指被攥得生疼,下意识想抽回,却被他更用力地握住。
暮风穿过巷子,吹动他额前碎发。阿绾仰头看他削瘦的侧脸,下颌线棱角越发分明。
“将军,谢谢你。”阿绾忽然停下脚步,仰起脸看他。暮色在她眼里融成温润的光,“谢谢你一直护着我。”
“你本不知情,怨不得你。”蒙挚唇角抿紧。这潭水太深太浑,他至今也未全然摸清底下究竟沉着多少暗礁。
“我们早先也说过的——此事未必那般简单。”阿绾声气平静下来,甚至提起二人曾在山洞中的密谈,“后来我又细想过,里头还有许多关节未通。”
蒙挚凝视她,眼底光影浮动:“你指哪一处?”
“虎符丢失当夜,陛下便急召蒙琰将军呈符;虎符未现,严闾即刻带兵抄斩满门。”阿绾嗓音压得极低,目光警觉地掠过空寂的深巷,“这一切……顺遂得过了头,像早就排演好的戏码,只为取蒙琰将军性命。”
蒙挚脊背一僵。
他竟从未从这个角度想过——那夜的每一步都卡得分毫不差,没给任何人周旋或报信的空隙。“所以……是谁非要我父亲死不可?”
“这才是最蹊跷之处。”阿绾轻拉他衣袖,两人重新前行。
为了听清彼此低语,不觉越靠越近,地上两道影子长长交叠,宛若相依。
她颊边微热,却仍继续说道:“蒙琰将军与蒙恬大将军,父子不和,朝野皆知。若除去蒙琰,对蒙恬大将军而言,不过少了个不驯的儿子——死了,反倒清净。”
这话说得冰冷彻骨,蒙挚心头却像被刺了一下有些疼。但他也默然点头——权力场上的亲情,从来都要为利益让路。
“当然,我并非是说……”阿绾意识到自己方才的话太过锋利,声音不由得放柔了些,“我更想弄明白的是:究竟是谁,在那日突然向陛下提起了虎符?又或者——陛下为何偏偏在那日想起了虎符?”
她抬起眼,眸色在渐暗的巷中显得格外清亮:“知晓此事的,拢共不过几人。若是赵高布局构陷,岂非过于明目张胆?即便他与蒙家不睦,可依我这些时日的观察,此人最擅长的便是藏锋敛芒。当年的他,真会如此张扬,让人一眼看穿么?”
蒙挚张了张嘴,却未能出声。
阿绾轻轻叹了口气,继续道:“严闾不过是赵高的一把刀一条狗而已。在这件事上,他或许有过不忍,可他手上沾的血还少么?”她停顿片刻,指尖无意识地蜷起,“至于我义父的事……即便如今我能与他共事,这根刺始终扎在心里。迟早,是要拔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