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岩山脉,观星井遗址。
玄七盘坐在井口边缘,周身已被星尘结晶覆盖至脖颈。那些淡蓝色的晶簇并非冰冷死物,内部有细密的光丝脉动,仿佛三千个微弱的心跳。曦文明记忆体“司辰”的声音不再是从外界传来,而是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共鸣——那是三千个古老意识的集体低语。
“传输进度百分之九十三。”司辰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你的剥离术很精妙,靖安司指挥使。但剩下的百分之七……是你的意识核心。继续剥离,你将不复存在。”
玄七左眼还能视物,右眼已化为晶状体,倒映着井内翻涌的星尘洪流。他看见那些记忆碎片中闪烁的画面:曦文明最后的时刻,无数人影走入巨大的光柱,自愿将自身化为数据;还有更早的片段,一个与监管网络谈判的场景,穿着星辰长袍的曦文明君主在契约上签字,而契约的角落有一行几乎看不见的小字——
“数据传输暂停。”玄七忽然开口,声音因喉部晶化而沙哑,“我看见了……你们不是灭绝。是主动数据化。”
意识深处的三千低语骤然静止。
片刻后,司辰的声音重新响起,第一次带上情绪的波动:“你读取到了深层记忆。是的,曦文明在三千标准年前预见了监管网络的‘文明清洗协议’。我们选择在评级降至阈值前,将整个文明转化为记忆数据,藏入观星井——这是契约的漏洞:已数据化的文明体,不在清洗范围内。”
“但代价是永远困在这里。”玄七说。他的左手还能动,指尖在地面划出复杂的阵法纹路——不是剥离术,而是靖安司秘传的“缚灵共感阵”,原本用于审讯鬼物。
“所以你要我们继续被困?”司辰问。
“不。”玄七停下刻画,抬起晶化的右手,指向井口,“你说有第三条路——将你们烧录进地脉。但地脉已被监管网络算法污染,进去等于自投罗网。我有个更好的容器。”
他点了点自己的胸口。
“共生契约的修改版:我不承载你们全部,只做‘桥梁’。你们的三千记忆碎片,经由我的意识过滤后,分流向三个方向——一部分入地脉,与方磐正在沟通的‘老算法’融合;一部分入星炬网络,通过慕容翊的火种上传至系统自审数据库;最后一部分……”
玄七顿了顿,左眼看向东方:“入海,直接传输给正在答辩的沈明轩。他需要你们的谈判记录,作为推翻旧约的证据。”
三千意识的低语变成激烈的争论。玄七能感知到那些古老的思绪在碰撞:有的反对再度分裂,有的认为这是唯一生机,还有的……在计算这个方案的可行性。
“你的意识承受不住三重分流。”司辰最终说,“即使只是作为桥梁,也会在传输完成的瞬间崩溃。”
“那就崩溃。”玄七重新开始刻画阵法,这次是三个嵌套的阵,“但崩溃前,我能把你们送到该去的地方。这比困死在这里好,也比完全寄生强——你们不想变成另一个我吧?一个承载三千人格的怪物。”
井内的星尘洪流忽然改变了流向,开始环绕玄七旋转。结晶的速度加快了,已蔓延至下颌。
“传输剩余时间:四十七分钟。”司辰说,“我们同意你的方案。但需要你完全开放意识——这意味着我们将看见你的一切记忆,一切情感,一切隐秘。”
玄七笑了笑,这是晶化开始后他第一次笑:“看吧。我的人生没什么见不得光的。除了……欠某个人一顿酒。”
他闭上左眼,彻底放开了意识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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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海,归墟信标外围。
沈明轩站在海政司旗舰的甲板上,面前悬浮着由光纹构成的第七项评估题目。海风凛冽,但他后背已被汗水浸透——不是因恐惧,而是因这题目本身蕴含的重量。
“请证明:文明的存续权,不应由任何系统授予,而应由其自身挣得。”
光纹下方浮现出辅助说明:“基于前六项评估数据,睿国展现出的‘非标准但高熵减’特质,已触发监管网络底层协议第7.11条:若接入文明能论证‘系统授权模型存在根本缺陷’,则可启动契约重订流程。请于三十分钟内完成论证。”
“总督!”副官快步上前,递上一份刚刚译出的密文,“赤岩观星井传来异常波动,信号特征……与曦文明遗产高度吻合。还有,皇城方向,方磐大人请求星炬火种授权,优先级最高。”
沈明轩接过密文快速浏览,瞳孔微缩。玄七正在传输的记忆碎片中,包含曦文明与系统谈判的原始记录——而那记录显示,监管网络最初承诺的,是“辅助文明演化”,而非“审判文明存续”。
“连接回响之庭。”沈明轩下令,“我要直接调用谈判记录的数据片段。同时,回复方磐:授权已发出,但提醒他——地脉节点的相位同步需要海政司的潮汐测算数据,我这边需要一刻钟完成计算。”
“一刻钟可能来不及!”副官急道,“陆铮的私兵正在皇城外围集结,成国公府放出风声,说要‘清君侧’……”
“那就半刻钟。”沈明轩转身走向舰桥,“告诉测算组,用应急预案三号算法,精度可以降到百分之八十,但速度必须提上来。还有,让靖安司在赤岩的人盯紧,玄七一旦完成传输,立刻护送至安全点——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最后一句话说得很轻,但副官听见了,脸色一白。
沈明轩已走入舰桥,舱门关闭前,他回头看了眼西方赤岩山脉的方向,低声自语:“你可别真死了。你妹妹……会把我这海政司拆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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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响之庭,系统自审核心区。
慕容翊掌心的星炬纹路正发出灼热的光。面前的巨大光幕上,系统自审进度已跳至31%,而下方浮现的那条询问,让尘星子都倒吸一口凉气。
“根据算法推演,若允许睿国重订契约,位面稳定性初始值将下降47%。请解释:为何仍应支持此选项?”
“它在要一个理由。”尘星子快速操作着回响之庭的控制台,调出历史数据,“看这里——三千年前曦文明数据化时,位面稳定性也出现过类似跌幅,但三百标准年后,反而回升至原水平的120%。系统记录了这个数据,但未将其纳入评估模型。”
“因为不符合‘平滑演化’的标准模板。”慕容翊接话。他盯着光幕,沈玲珑消散前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玲珑说过,公子太相信系统。反过来看,系统也太相信自己的算法——它无法理解文明通过剧烈震荡实现跃升的可能性。”
“所以我们的解释要围绕这一点。”尘星子调出一份新的界面,“我正在接入三线危机的实时数据:赤岩山脉的共生传输、东海的答辩论证、皇城地脉的算法切换。如果能把这三股‘异常数据流’打包提交,系统将不得不面对一个事实:睿国正在做的事,虽然风险极高,但正是系统算法无法生成的‘创新解’。”
慕容翊点头,但眉头未展:“风险在于,系统可能判定这些行为属于‘过度混沌’,直接触发公子的备用方案——概念抹除器。”
“那就加一道保险。”尘星子忽然停下操作,转头看向庭内深处,“慕容铮的数据碎片。玲珑的玉简箴言给出了坐标,而你的星炬火种……应该能打开它。”
“代价?”
“火种会暂时黯淡,你可能失去与地脉节点的连接能力,持续约一个时辰。”尘星子直视他,“这意味着方磐在那段时间内,无法获得你的星炬授权完成算法切换。地脉节点可能失控。”
慕容翊沉默了三息。
然后他抬手,掌心对准庭内某个黑暗角落,星炬纹路的光芒骤然爆发:“一个时辰够方磐死几次了。所以我们要更快——你调用回响之庭的所有能量储备,在我打开碎片的同时,强行稳定地脉节点。能做到吗?”
尘星子苦笑:“那会烧掉回响之庭三百年积累的时序能量。之后这个空间将逐渐崩塌,我……”
“你跟我回人间。”慕容翊打断他,声音斩钉截铁,“曦文明的遗民也该看看,你们当年留下的火种,烧出了什么样的新天地。”
星炬之光刺破黑暗。
在光芒尽头,无数细碎的光点开始汇聚,逐渐勾勒出一个模糊的人形——那是慕容铮,前任人格接口,也是三千年前曦文明君主与系统谈判时的现场记录者。
人形睁开眼,看向慕容翊,开口说出第一句话,声音如同隔着漫长时光传来的回响:
“旧约第13条,文明自救条款的激活条件是——必须有接入文明的代表,在系统自审中提出‘系统算法存在设计缺陷’的正式指控。而指控者……将承担举证失败的全部后果。”
光幕上,系统自审进度跳到32%。
新的文字浮现:“检测到历史记录体苏醒。根据协议,记录体可作为证据提交。请选择:提交记录体以辅助解释,或保持现状继续答辩?”
慕容翊尚未回答,整个回响之庭忽然剧烈震动。
尘星子看向监控屏,脸色骤变:“赤岩山脉的传输……完成了!但信号特征不对——玄七的意识消失了,但三千记忆碎片没有逸散,而是分成了三股数据流,正在朝地脉、东海和……我们这里涌来!”
几乎同时,光幕上跳出来自东海的信标信息,是沈明轩急促的声音:“慕容翊!我收到了曦文明的谈判记录!第七项论证已完成,归墟倒计时……暂停了!但系统提出了新的要求——它要亲眼见证‘文明自救’的实际操作。地脉算法切换,必须成功!”
而皇城方向的传讯紧随而至,是方磐嘶哑的吼声,夹杂着地脉崩解的轰鸣:“授权!现在就要!节点撑不过三十息了!”
三线危机,在此时刻同时推向巅峰。
慕容铮的数据碎片在星炬之光中完全凝聚成型,他看向慕容翊,说出第二句话:“三千年前,曦文明选择了逃避。三千年后,你们选择面对。很好——那么现在,告诉我,睿国的摄政王:你准备用什么,来证明你的文明‘值得存在’?”
慕容翊没有立刻回答。
他闭上眼睛,感知着掌心的星炬火种,感知着从赤岩涌来的三千记忆流,感知着东海暂停的倒计时,感知着皇城濒临崩溃的地脉。
然后他睁开眼,对系统光幕,也对慕容铮的数据碎片,说出沈玲珑消散前未曾说完的话:
“我们不证明‘值得存在’。”
“我们只是存在本身。”
“系统可以计算风险,可以评估价值,可以设定标准——但文明的存在,不需要任何外物授权。我们要做的,只是把这份‘存在’的事实,摆在你面前。然后让你选择:是与我们一起创造新的秩序,还是固守着僵死的算法,看着我们……烧掉旧账本,重写新规则。”
星炬之光轰然爆发。
慕容铮的数据碎片化作无数光流,涌入系统光幕。尘星子同步将回响之庭的全部能量压向皇城地脉节点。而赤岩涌来的三千记忆流,东海传输的答辩记录,皇城方磐的算法协议——三股数据在星炬之火的熔炼中,汇聚成一道前所未有的信息洪流,撞向系统自审的核心。
光幕上的进度数字开始疯狂跳动。
33%…40%…51%…
系统发出刺耳的警报声,但警报很快被新的提示覆盖:“检测到复合型文明行为范式……正在重新构建评估模型……旧约条款第13条触发条件……已满足……”
慕容翊单膝跪地,星炬火种黯淡如风中残烛。但他抬头看向光幕,嘴角勾起一抹笑。
成了。
至少第一阶段。
而在赤岩山脉,观星井彻底沉寂。井边只留下一具完全晶化的人形,保持着盘坐的姿势,左手结着传输印,右手握着一枚未送出的靖安司令牌。
令牌背面,刻着一行小字:“欠玄七一坛酒。沈玲珑,记于新政元年秋。”
风吹过,晶化人形的眼角,有一滴未结晶的液体滑落,坠入井中,激起星尘微光。
那滴泪水里,倒映着三千记忆碎片终于抵达归处的光景,也倒映着某个指挥使最后一刻的念头:
“酒……到底还是没喝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