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县令陆文渊的改革在磕磕绊绊中推进,平安县在缓慢而坚定地适应着新的节奏。石磐夫妇云游未归,钱多多忙于教育基金的琐碎章程,狗蛋先生的书院迎来了更多慕名而来的学子。而城西铁匠铺那叮叮当当响了近四十年的打铁声,在这个深秋的清晨,格外绵长、沉重,又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庄重。
孙老倔要封炉了。
消息不胫而走。许多老平安县人,甚至一些邻近村镇的老匠人,都默默聚拢到铁匠铺外。他们中有曾在这里打过犁头、菜刀的农户,有定做过门环、箱扣的街坊,有跟着孙老倔参与过城墙棱堡修建、军械打造的徒弟或帮工。人们安静地站着,看着铺子里那个愈发佝偻却依旧如铁砧般稳当的身影。
炉火正旺,映得孙老倔古铜色的脸庞微微发红。他今天打的不是兵器,也不是农具,而是一块一尺见方的精铁板。他最小的徒弟,如今已能独当一面的孙大锤,在一旁沉默地拉着风箱,控制着火候。孙老倔的眼神专注得可怕,每一锤落下,都仿佛凝聚了他一生的力气、经验与感悟。锤声时而如急雨,时而如闷雷,时而轻点如叩门。铁板在他锤下渐渐变形,不是变成某种具象的器物,而是在平面上呈现出凹凸起伏的纹路。
那纹路渐渐清晰——是平安县的微缩地貌图。中央是县城轮廓,依稀可辨四门与主街;城外是蜿蜒的河流、起伏的山丘、阡陌纵横的田地;甚至还能看到北边那道象征性的、已多年无战事的边墙。这不是用笔画,而是用铁锤和錾子,一锤一錾“刻”出来的。每一道山脊的走向,每一条水流的曲折,都与他用双脚丈量过、用双手改造过的记忆分毫不差。
最后一锤,轻轻落在象征“三省书院”的那个小小凸起上。孙老倔放下锤子,用粗糙如树皮的手指,缓缓抚过那些尚带余温的纹路。从城墙到河流,从田埂到山峦。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带着铁腥味的热气。
“成了。”声音沙哑,却透着满足。
他让孙大锤将这块特殊的“铁画”仔细冷却、清理,然后亲手将它挂在了铁匠铺正堂的墙壁上,取代了那里挂了多年的一副旧铠甲。接着,他走到那座陪伴了他大半生的烘炉前,拿起一把大铁钳,将炉膛里还在燃烧的炭火,一块块夹出,浸入旁边的水槽中。“嗤——”声声白汽腾起,如同一个时代缓缓吐出的最后叹息。
炉火彻底熄灭。孙老倔用一块厚厚的、浸湿的泥坯,仔细地将炉口封死。动作缓慢,一丝不苟,如同进行一场仪式。
“师傅……”孙大锤和周围几个徒弟,眼圈都红了。
孙老倔摆摆手,脸上露出罕见的、近乎温和的笑容:“哭啥?炉子封了,手艺没封。你们几个,还有外面那些跟着学过活的,手艺都在身上、在心里。该打铁的打铁,该造器的造器。平安县往后用的家什,还得靠你们的手。”他顿了顿,看着墙上那幅铁画,“我这辈子,锤子打过的东西,有的杀人,有的活人。最后这一件,不杀人,也不活人,就留着看看,看看咱们这地方,原来是个啥模样,咱们这些人,在这上头,都使过啥劲。”
他拍了拍孙大锤的肩膀:“铺子,交给你了。按老规矩,该咋干咋干。我老了,该歇歇了。往后啊,我就坐在这门口,晒晒太阳,看看街,听听你们打铁的声音,就挺好。”
封炉之后,孙老倔真的过起了清闲日子。他常在铺子门口的旧条凳上坐着,眯着眼看日头,偶尔指点一下徒弟们碰到的难题。那幅铁画成了铁匠铺新的“镇铺之宝”,也成了平安县人口口相传的一段传奇。人们说,孙老倔最后一锤,把整个平安县的风骨,都刻进了铁里。他的技艺,早已通过无数件农具、兵器、构件,以及一群群出师的徒弟,融入了这座县城的骨血之中,无需封存,自然流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