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锋在素帛上划过,发出的声响钝滞而沉闷,像是生锈的刀尖拖过干枯的皮革。
金粉与血墨混合,在烛火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的暗红,仿佛是伤口愈合后绽开的痂。
曹髦放下笔,指尖被墨迹染得发黑,他并不急着擦拭,而是将那帛书卷起,感受着指腹传来的冷硬质感。
墨未干透,他忽然抬手,将食指狠狠按进血墨池中——再抬起时,指尖鲜红如刃,径直点向帛书中央那处‘司马’朱砂印。
三日后的西郊,风里裹挟着邙山深处卷来的碎石子,打在玄甲上劈啪作响。
十里坡大营前,拒马桩密密麻麻地排开,像是一排排沉默的獠牙。
曹髦并未乘辇,靴底踏在干硬的黄土地上,每一步都能感觉到细小的沙砾硌着脚心——粗粝、微刺、带着秋末特有的干冷尘腥气;靴帮与脚踝反复摩擦,泛起细微的灼热感。
那种微微的刺痛感让他保持着一种冷冽的清醒。
玉蝉娘紧跟在他侧后方,她今日穿了一身极紧身的胡服,右手始终缩在宽大的袖筒里。
曹髦听见她袖中偶尔传出的细微金属撞击声,那是两截金簪残骸在微微晃动——清越、短促、带着冷铁相叩的余震,像冰珠坠入空铜匣。
“陛下止步!”
卞烈横枪立在营门口,枪尖在寒风中微微颤动,嗡鸣如蜂翼振颤。
他双眼布满血丝,鼻翼因急促的呼吸而不断翕张,身上散发出一种多日未曾沐浴的皮革汗酸味,混杂着淡淡的火药气——那气味刺鼻而干燥,吸进肺里微微发呛,喉头泛起铁锈般的微腥。
“家父有言,若带龙首卫一人,宁死不面!”卞烈的声音嘶哑,带着一丝决绝的颤音,尾音劈裂,震得他额角青筋微跳。
曹髦停住脚步,视线在卞烈紧握枪杆的手指上停留了片刻——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由于长时间握枪,虎口处已经磨出了新鲜的血痕,暗红血珠正缓缓渗出,在玄甲映衬下,像一粒将坠未坠的朱砂痣。
他能闻到对方身上那种困兽般的惊惧——汗液蒸腾出的咸涩、皮甲内衬霉变的微酸,还有一丝极淡的、被强压下去的胆汁苦气。
“朕不带龙首卫。”曹髦抬手,解下腰间那柄象征皇权的佩剑。
剑柄上的玉饰撞击在阿福捧着的漆盘里,发出一声清脆的“叮”响——玉振清越,余音微颤,竟在荒原风声里荡开一圈几不可察的静默。
曹髦两手空空,仅怀揣着那一卷刚干透的草图,步履平稳地走向那一重重交错的枪尖。
“开门。”
营门轴承转动时的磨牙声在大漠般的荒原上回传——粗粝、滞重、仿佛朽木在砂石中碾磨,每一声都牵动人心。
中军帐内,酒气浓烈得几乎化为实质,钻入鼻腔时带着一种腐烂果实的辛辣感,甜腻中翻涌着酸败的底味;空气粘稠滞重,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温热的浊浆。
卞彰背对着帐门,身形在昏暗的烛火下显得有些佝偻。
他面前的案几上横七竖八地倒着几个酒瓶,一卷《屯田策》残卷被泼洒的残酒浸得湿透,墨迹洇散,在羊皮纸上勾勒出形似残肢断臂的血色轮廓——纸面湿滑黏腻,指尖触之即陷,留下微凉的酒渍印。
曹髦反手将那柄粗糙沉重的犁铧“哐当”一声砸在案头——震颤让酒瓶翻滚,酒液溅到了曹髦的袍角,冰凉而粘稠,迅速洇开一片深色水痕,散发出陈年黍酒特有的微醺酸气。
“舅兄,看这东西。”曹髦缓缓展开那卷草图。
帛书由于受潮,边缘微微卷起,上面密密麻麻的红黑线段交织成洛阳宫禁的轮廓;指尖划过,能感到丝帛纤维的微糙与墨迹凸起的颗粒感,尤其那处标有“司马”二字的红点,朱砂厚涂,触之微凸,如一颗凝固的血痂。
曹髦的声音在死寂的帐篷里低沉而有力,“当年司马师围宫,你我守此墙三日,断粮、断水,连战马的尿都滤过喝。那时候,我们靠的是什么?”
卞彰猛然转身。
他的眼眶陷得很深,颧骨突出,像是一具被酒精泡过的骷髅;皮肤泛着蜡黄油光,嘴唇干裂起皮,呼出的气息滚烫而浑浊,带着浓重的宿醉臭气。
他死死盯着那张草图,呼吸变得沉重如破风箱,每一次吸气都牵动胸前甲胄发出细微的金属刮擦声。
“靠兵!靠我手底下那五千死士的命!”
他突然发狂般伸手一夺,那帛书在曹髦指间发出撕裂的惨叫。
“刺啦!”
草图被生生撕成了两半。
碎屑飞舞,一片残帛掠过烛火,瞬间卷曲焦黑,散发出刺鼻的焦墨味——那气味尖锐、苦涩,直冲脑门,令人喉头发紧。
“陛下!你还是太年轻!没了兵权,你我就是案板上的肉!”卞彰咆哮着,唾沫星子溅在曹髦的脸颊上,带着浓重的宿醉臭气,“今日你若削我兵权,明日那司马昭的快马就会踏破洛阳城,把你那龙椅劈了当柴烧!”
碎屑飞舞,一片残帛掠过烛火,瞬间卷曲焦黑,散发出刺鼻的焦墨味。
那点火星溅上案几旁倾倒的酒瓮,顺着蜿蜒的酒渍,倏然窜成一道蓝焰,舔上了垂落的帐帷——火焰“呼”地腾起,灼热气浪裹挟着焦糊味猛地扑来,熏得人眼睫发烫。
“杀——!”
帐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嘈杂的嘶喊,伴随着烈火舔舐木料的“噼啪”声——那声音密集、暴烈,木料爆裂的脆响混着士兵粗嘎的吼叫,在风中炸开。
曹髦面色骤变,掀起帘帐。
空地上,几个士兵正将一捆捆竹简扔进熊熊燃烧的火堆——火焰赤金中泛着青边,热浪扭曲了空气,灰烬如黑蝶狂舞,扑在脸上微痒微烫;竹简在火中爆裂的“噼啪”声,像无数细小的骨头在高温中折断。
那是他命刘翁收集的民夫名录,每一简都刻着一个鲜活的、纳粮纳课的魏人。
卞烈站在火堆旁,手里提着半截残简,眼神阴鸷;火光跳跃着映在他瞳孔里,像两簇幽绿鬼火。
“烧了它!这些贱民的名字留着就是累赘!”卞烈大吼着,火光映照着他扭曲的脸,空气中弥漫着竹木烧焦后的苦涩烟尘——那烟气呛人,吸入肺腑,舌根泛起焦糊的微苦。
曹髦冲入火场。
滚烫的热浪瞬间扑面而来,眉毛被烤得微微卷曲,睫毛边缘传来细微的灼痛;他顾不得帝王仪态,探手入灰,指尖触碰到滚烫的炭火,传来一阵钻心的刺痛,但他没有放手——灰烬粗粝滚烫,像握着一把烧红的砂砾,掌心皮肤瞬间绷紧、发红。
那是半片未燃尽的竹简。
他在灼热的灰烬中用力一挥,扑灭了上面的火苗——灰烬簌簌落下,带着余温,沾满手背与袖口。
袖口沾满了灰土,那一处原本精致的云纹被燎得焦黑,布料酥脆,指尖轻触即簌簌掉渣;竹简背面,一行小字墨迹未焚:‘刘翁手录,廿三日亥时封于东库第三格’。
他紧紧攥着那半片竹简,上面的“刘翁”二字,最后一捺已被烧去了一半——竹面焦黑龟裂,唯余半枚清晰刻痕,棱角锋利,硌着掌心。
“你父征民夫时,可曾想过自己也是民子?”曹髦抬头,目光如利刃般刺破烟雾,直射卞烈。
少年将军握枪的手猛地一颤,枪尖磕在地上,擦出一星火花——那星火转瞬即灭,只余一点灼热的金属余温,在冰冷的黄土上嘶嘶作响。
卞彰踉跄着从帐内追出,正好看到曹髦那副狼狈却决绝的样子。
他看着天子那只因救火而红肿、沾满黑灰的手,脑海中忽地像被针扎了一般。
三十年前,同样的一场大火,同样的废墟。
两个孩子合力从坍塌的民房里拖出一个哭声沙哑的孤儿——瓦砾滚烫,烟尘呛喉,幼年曹髦的手掌被碎瓦割出血口,却仍死死攥着孤儿的手腕,指腹全是灰与血混成的泥浆。
卞彰的喉结艰难地上下滑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他颤抖着从怀中摸出一个物件。
那是枚粗糙的泥哨。
哨身还残留着一丝暖意——仿佛刚从贴身的衣襟里取出。
他拇指无意识摩挲着哨孔,那里光滑如镜,映着烛火里两个晃动的、小小的影子。
哨身的红彩已经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内里灰白的陶土;那哨孔由于长年累月的摩挲,边缘光滑如玉。
“这哨子……是琳儿出嫁前求来的。”卞彰的声音彻底哑了,他看着那泥哨,又看向曹髦,眼神里那种孤注一掷的狂悖在缓缓消融,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软弱的疲惫,“陛下……若我交出这虎符,你能保卞氏子孙,不为奴婢吗?”
他左手缓缓探入甲胄内衬,取出一枚青铜虎符——符身蚀痕斑驳,正是三十年前先帝亲赐‘卞氏镇西’之印。
虎符边缘的锐齿刮过掌心,带着铁锈与陈年汗渍的粗粝感。
风在这一刻似乎静止了。
曹髦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默默将那半截烧焦的名录收入袖中。
远处的玉蝉娘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转机,那只一直缩在袖里的右手,终于悄然松开了。
两截断簪滑落在指缝间,却未曾落地——金属微凉,沉甸甸的弧度贴着掌纹,无声悬停。
当曹髦重新踏上回宫的路时,天色已近黄昏。
暮鼓初响,第三通余音尚在宫墙间震颤。
残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影子在干涸的河床和枯草间跳跃——枯草茎秆坚硬,刮过靴面发出窸窣细响;河床龟裂的泥土缝隙里,钻出几茎焦黄的芦苇,风过时簌簌轻摇。
他很累,脚踝处传来的酸胀感提醒着他,这具身体终究还是个少年;肩头余灰簌簌而落,在斜阳里浮游如微尘。
袖中那半枚虎符沉甸甸地压着他的手腕,冰凉的触感让他知道,这场博弈才刚刚拉开大幕。
快入端门时,阿福急匆匆地迎了上来。
“陛下,周舆周大人……”阿福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掩盖不住的惊色,“他已经在偏殿等了一个时辰了。他说,今日当庭,有一份东西不得不呈给陛下亲览。”
阿福目光扫过天子焦黑的袖口与通红的手背,喉头一滚,终究咽下了那句‘容奴婢侍奉更衣’。
曹髦甚至没来得及拂去肩头的余灰,视线便掠过宫墙的阴影,落向了那座灯火通明的偏殿。
那里,一个计划之外的变数,正跪在案前,等待着揭开新的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