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髦步入偏殿时,并未让宫人掌灯。
昏暗中,唯有几盏豆大的烛火在穿堂风里瑟缩,烛芯噼啪轻爆,腾起一缕青白烟痕。
他的甲胄尚未卸尽,金属鳞片随着呼吸发出细微的开合声,在这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突兀,冰凉的铁甲边缘紧贴颈侧,渗出细密汗意。
墨痕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双手高举一份卷轴,身影被火光拉扯得如同一道扭曲的墨渍;青砖沁出的湿寒透过单薄袍裾,直刺膝骨。
“陛下,这是周舆在殿试策论中所书的原件。”墨痕的声音低促而干涩,像是在砂纸上摩擦,喉结上下滚动时带出一丝铁锈般的腥气。
曹髦接过卷轴,指尖还残留着先前救火时沾染的灰烬与血丝,在素白的绢帛上留下几道扎眼的指纹;那绢帛微糙,拂过指腹时像蹭过晒干的蝉翼。
他缓缓展开,一股廉价墨锭特有的辛辣松烟味扑面而来,混着纸张久藏的微霉与一丝若有若无的陈年血痂气息。
卷轴正中,三个如铁钩银划的朱笔圈出了一处惊心动魄的词组——“新阉党”。
旁侧是一行蝇头小楷的注记:其父周岱,原平北将军部将,因拒调民夫筑渠,贬死河内。
曹髦盯着那三个字,指腹摩挲着绢帛的边缘,感受着那种由于反复涂抹而产生的粗糙质感,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指甲缝里嵌着未洗净的炭黑。
他的识海中迅速掠过关于周岱的记忆片段——那是个骨头极硬的汉子,死在河内风沙里时,连领口的扣子都扣得严丝合缝。
“阿福。”曹髦没回头,只是低声唤了一句。
隐在阴影里的阿福趋步上前,靴底蹭过地面的沙沙声透着一丝急躁:“陛下,消息走漏了。这篇策文不知怎的,竟在两个时辰内抄传到了太学和南市。方才龙首卫来报,连营中亦有士卒在私下议论,说……说陛下养虎为患,名为革新,实则宠信外戚。”
曹髦冷笑一声,将卷轴重重掷在案头。
那是硬木撞击的沉闷响声,震得烛台上的蜡泪跌落一滴,砸在桌面上凝成一坨惨白的血痂;余震顺着案面爬至曹髦手背,激起一层细栗。
“走漏?这世上哪有那么巧的‘走漏’。”
次日,太极殿。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被雨水泡发的陈年木头气息,混杂着上百名官员紧绷的呼吸,沉闷得令人作呕;檀香熏炉里飘出的甜腻焦气,反而衬得喉头更干。
秘书监郤正伏地请罪,声音颤抖,官帽上的貂尾晃动不休:“臣失职,压卷不查,令狂生狂言惊扰圣听,万死莫赎。”
“狂言?”
一声清亮却带着几分挑衅的质询划破了殿内的死寂,声波撞上蟠龙金柱,嗡然回荡。
李衡越班而出。
他今日穿得格外周正,但曹髦的目光精准地捕捉到了他右侧袖口那一圈尚未干透的墨痕,那是一种由于长时间伏案誊抄而留下的、极深的蓝黑,指尖捻之尚有微黏。
“陛下!”李衡长揖到地,声音在大殿回廊间嗡鸣,“周舆所言,句句泣血。他并非诽谤圣上,而是忧心朝政被勋贵把持。若陛下因言定罪,那所谓的‘策试取官’岂不成了装点门面的新瓶旧酒?天下寒门,恐将再无入仕之望!”
朝堂内顿时炸开了锅。
一众老臣吹胡子瞪眼,唾沫星子在斜射入殿的光柱里乱飞,蒸腾起一股混着胡椒粉与陈年汗渍的燥热。
曹髦坐在高不可攀的御座上,脊背紧贴着冰冷的龙纹靠背,那种金属的寒意隔着单薄的常服渗进皮肤,让他异常冷静;龙纹凸起的鳞甲棱角,正硌在他肩胛骨下,隐隐发麻。
退朝后,曹髦并未回寝殿,而是将廷尉寺主审崔谅召进了那间落满尘埃的秘阁。
“崔卿,”曹髦站在窗棂前,看着窗纸上被风吹乱的枯枝影,“若周舆无党、无私、无外通,仅凭这一纸策论,按大魏律,可定何罪?”
崔谅迟疑了很久,他苍老的手指下意识地揪着胡须,发出极其轻微的“撕拉”声,胡须断处飘出一点苦涩的草药味。
“回陛下,律无明文。”崔谅的声音低了下去,“唯‘大不敬’一罪可以附会。然……周生如今名动京师,若以此入罪,恐怕会寒了天下士子之心,更坐实了那‘新阉党’的指控。”
曹髦转过身,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弧度。
夕阳透过窗棂照在他半边脸上,明暗交割处,他的眼神幽深如渊;余晖灼烫右颊,左脸却沉在阴冷里,温差刺肤。
“那便不附会。朕不仅要他活着,还要他继续说话。”
当夜,墨痕再次出现在秘阁。
这一次,他呈上的是一份名为“青槐社”的名册。
“陛下,查到了。书吏阿砚密报,周舆常去此社。那李衡便是这群寒门学子的魁首。他们以青槐为名,私议朝政,这策论的抄本,便是从那儿流出来的。”
曹髦盯着那份名册,炭火在不远处的炉子里发出“噼啪”的爆裂声,火星飞溅,随即迅速熄灭;灼热气浪裹挟着松脂焦香扑上手背。
他伸出手,在那名册上停留了片刻,指尖感受着那些陌生名字背后涌动的暗流;纸页微潮,边角微微卷曲,似被汗水浸过。
“孤城可守,人心不可逼。”
他突然将名册整卷投入火炉。
火苗瞬间窜高,橙红的光映在曹髦瞳孔深处,瞳孔收缩时,映出跳动的焰心与自己冷峻的轮廓。
他只留下了周舆的那一张,指尖用力,将其按在案头。
“让他们以为自己赢了。人只有觉得自己赢的时候,才会露出最大的破绽。”
第三日,一道诏书如同惊雷,劈开了洛阳城的宁静。
周舆,一个口出狂言、几乎踏入鬼门关的考生,竟被授为策论馆编修,即日入值,参与修订《新律》。
李衡在太学闻讯,面露狂喜,在寒门子弟的簇拥下对着宫阙遥遥举杯;酒液泼洒在青石阶上,蒸腾起一缕辛辣酸气。
而此时的周舆,孤身立在丹墀之下。
他抬头仰望着那如巨兽般俯瞰众生的飞檐,耳畔是风穿过廊柱的呼啸,那声音听起来竟像是无数人死前的哀号;风灌入耳道,鼓膜微胀,带着初秋的凛冽与尘土腥气。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那双因握笔而生茧的手,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陛下……您这是要我亲手拆了自己的剑吗?”
洛阳城的阴影在暮色中无限拉长。
太学广场上,那座原本用来宣扬教化的石台,正被匠人们紧急改造,沉重的木料撞击声彻夜不息;凿子啃噬青石的“咔嚓”声、粗绳勒进木榫的吱呀声、匠人呵斥的粗喘声,在暮霭里搅成一片混沌。
辩政台设于太学广场,百名新科进士列席,议题直指核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