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
东海深处。
海水在这里呈现出一种近乎墨蓝的颜色，阳光穿透百米海面，化作摇曳的光斑，照亮了下方不可思议的景象。
那是一片连绵的海底山脉，山脊上矗立着数以千计的珊瑚塔。
塔身晶莹剔透，内部流动着柔和的蓝光，将整片海域映照得如同梦境。
更令人震撼的是。
这些珊瑚塔并非杂乱无章，而是构成了一个庞大的阵法。
每座塔顶都镶嵌着一颗硕大的明珠，明珠之间以淡蓝色的光带相连，在空中交织成一张覆盖整片山脉的巨网。
这便是潮音阁。
鲛人族在东海最深处的圣地。
霍玲珑站在潮音阁主殿的露台上，扶着白玉栏杆，望着眼前这片奇景，久久说不出话来。
她身上穿着一袭鲛绡织成的深蓝长裙，长发用珍珠簪绾起，耳后淡金色的鳃纹在明珠光芒下若隐若现，那是龙魂融合后留下的印记，也是她在潮音阁备受礼遇的原因。
玉龙身穿劲装，守在一侧。
“很美，不是吗？”
身后传来轻柔的声音。
鲛人涟缓步走来，同样穿着鲛绡长裙，但颜色更浅，耳后的鳞片泛着银白光泽。
她手中捧着一个玉盘，盘上放着三枚拳头大小的明珠，明珠内里仿佛有水流在缓缓旋转。
“这是我族的三潮贡礼。”
涟将玉盘递到霍玲珑面前，讲解道：
“服下后，可在深海中自由呼吸，言语，且能听懂海中万物的语言，限时三日。”
霍玲珑接过一枚明珠，入手温润。
她毫不犹豫地放入口中，明珠化作一股清凉的液体顺喉而下。
瞬间。
她感到耳后的鳃纹微微发热，随后一种奇异的通透感传遍全身。
她试着吸了一口气，不再是空气，而是海水，却没有任何窒息感。
涟邀请玉龙服下一颗，被她摆手拒绝。
她本是蟒蛇妖，潜水对她而言毫无压力，反而比陆地更行动自如。
没必要吞下明珠。
更何况。
她除了西南王、白枫等人，谁也信不过。
涟淡然一笑，并没觉得对方的行为有什么不妥，况且她有傲慢的实力，转身道：
“走吧。”
“阁主要在‘听潮殿’见你。”
穿过主殿长廊。
沿途遇到的鲛人纷纷向涟行礼，目光落在霍玲珑身上时，都带着复杂的神色：
敬畏、好奇，还有一丝……悲悯？
霍玲珑心中微沉。
这趟东海之行，恐怕不止是铸剑这么简单。
听潮殿位于珊瑚山脉的最高处。
殿内没有墙壁，只有十二根雕满海兽图腾的玉柱支撑着穹顶。
穹顶是透明的，能看到上方游弋的鱼群，飘荡的海草，还有更远处那轮模糊的日影。
殿中央。
坐着一位鲛人老者。
他看起来已经很老了，银发如瀑，几乎垂到地面。
脸上布满皱纹，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如深海，仿佛能看透一切。
最引人注目的是。
他下半身不是双腿，而是一条覆盖着银白色鳞片的鱼尾，这是纯血鲛人的标志。
“阁主。”
涟躬身行礼。
霍玲珑不知道这位老鲛人多大岁数，想必也有一百年往上吧，也跟着行礼：
“晚辈霍玲珑，见过阁主。”
老者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久久不语。
殿内只有海水流动的细微声响。
良久。
老者缓缓开口，声音苍老而悠远，仿佛来自数千年前：
“龙魂宿体，终于又见到了。”
霍玲珑心头一震。
“阁主认得龙魂？”
她忍不住问。
“何止认得。”
老者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虚划。
海水随着他的动作流动，凝结成一幅幅画面。
第一幅：
五道顶天立地的身影并肩而立，其中一道浑身燃烧着赤金火焰，一道身披水蓝色战甲，一道龙首人身……
“上古时期，五位神王共治。”
老者的声音在殿中回荡：
“执掌地火者为赤沙，执掌万水者为沧溟，执掌风云者为青冥，执掌庚金者为金罡，执掌万灵者为……”
画面中第五道身影模糊不清。
“朱雀神王。”
老者补全了名字，解释道：
“也就是你们人族口中的‘南明神君’。”
霍玲珑屏住呼吸。
第二幅画面：
黑暗自天外降临，五神王率众迎战，天崩地裂，海水倒灌。
“三千年前，域外天魔入侵。”
老者的声音低沉下来：
“五神王血战百年，最终将天魔主力引入东海深处，以自身为封印，将其镇入归墟之眼。”
画面中。
五道身影同时燃烧本源，化作五色光柱，贯入一个巨大的海底旋涡。
旋涡渐渐平息。
第三幅画面：
人族修士大军趁虚而入，围剿重伤的龙族、鲛人族，抢夺神王遗物。
“神王陨落，封印初成，正是最脆弱之时。”老者的声音里带着压抑千年的痛楚，“而你们人族选择了背叛。”
霍玲珑脸色发白。
“龙族被屠戮殆尽，只余敖烬一支逃入深海。”
“我鲛人族死守潮音阁，凭借先祖沧溟神王留下的镇海大阵，才勉强保住血脉。”
老者看着霍玲珑，眼神露出一抹悲戚：
“但大阵经此一役，受损严重，三千年来日渐衰弱。需要至阳之火温养，方能维系。”
“所以你们需要地心火莲？”霍玲珑明白了。
“不。”
老者摇头道：
“我们需要的是‘神王级’的至阳之火。”
“地心火莲只是替代品，因为它沾染了赤沙神王陨落时散逸的神性。但真正的解药……”
他看向霍玲珑：
“是朱雀神王的传承者，以本源火种重燃大阵核心。”
“唯有同源神力，才能彻底修复沧溟神王留下的阵法。”
霍玲珑脑海中闪过陆元的脸。
原来如此。
一切都有了解释。
潮音阁帮助她治疗龙魂，不仅仅是为了履行与陆元的约定，更是因为他们需要陆元的朱雀神火，来修复这座守护了他们三千年的阵法。
而这座阵法守护的，不仅仅是鲛人族。
更是归墟之眼的封印。
“阁主告诉我这些，”霍玲珑深吸一口气，“是想让我转告陆元什么？”
老者沉默了。
许久。
他才缓缓道：
“告诉他，时间不多了。”
“归墟之眼的封印，已经出现裂痕。”
“阴符司四处搜集四海镇钥，就是想打开封印，释放其中镇压的天魔残魂，他们以为那是什么宝藏，实则是灭世之灾。”
“而能够阻止这一切的，只有两种人。”
老者竖起两根手指：
“第一，集齐四位神王传承者，以完整神力加固封印。”
“第二，找到当年失踪的第五位神王，朱雀神王的转世之身。唯有他的本源神火，才能彻底净化归墟深处的魔染。”
霍玲珑浑身一震：
“陆元他……”
“他是不是转世，我不知道。”
老者摇头，打断她的话；
“但他得到了朱雀传承，这是事实。而且他的父亲，当年也曾得到过部分传承。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觉醒如此神脉。”
“您的意思是……”霍玲珑不太确定。
“我的意思是，”老者站起身，鱼尾在光洁的地面上滑过，“这场劫难，从三千年前就注定了。而现在，轮到你们这一代人来面对。”
他走到殿边，望着下方光华流转的珊瑚塔阵。
“潮音阁可以帮西南王庭，可以给你们提供深海沉银、龙血石，可以传授你掌控龙魂的秘法，甚至可以在必要的时候，出兵助战。”
老者转身，目光如深海般幽邃：
“但代价是，陆元必须在三年内，修成朱雀神火第三重。届时，他需亲赴归墟之眼，以本源火种重燃封印核心。”
“否则，”
他的声音沉重如铅，郑重道：
“三千年前那场浩劫，将重现人间。”
霍玲珑僵在原地。
她终于明白，这一路上鲛人们看她的眼神为何那般复杂。
那不是对她的敬畏或好奇。
那是对即将背负起整个天地命运之人的悲悯。
“为什么是我？”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因为你是龙魂宿体。”
老者平静道：
“龙族曾是神王最忠诚的盟友。”
“而敖烬选择你，或许正是因你命中注定，要陪那个人走完这条路。”
他顿了顿，语气稍缓：
“更何况，你要铸龙魂剑，不是吗？”
霍玲珑握紧了拳头。
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是啊。
她要铸剑。
铸一柄能陪陆元劈开前路的剑。
“我明白了。”
她抬起头，眼中再无半分犹豫：“请阁主教我，该如何做。”
老者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先随我来。”
他转身向殿后‘走’去，在前面带路，言道：
“淬龙池已经准备好了。”
“在那里，你会见到敖烬留给你的东西。”
是什么？
霍玲珑满心好奇，给玉龙投个眼色，不能因为过度信任而放松警惕，在没有证实之前，一切都可视为谎言。
……
与此同时。
西南王城。
王府正厅，气氛凝重。
陆元坐在主位，面色平静，但眼中隐有寒光。
下方站着一位身穿锦袍的中年男子，面白无须，嘴角噙着公式化的笑容。
他手中捧着一卷明黄诏书，正是新任抚远司特使。
曹谨。
“王爷……”
曹谨的声音尖细中带着得意：
“陛下有旨，西南十八城既已归附，当遵朝廷法度。即日起，所有商队出入西南，需经抚远司查验通关；所有矿产开采、兵器铸造，需向朝廷报备；各城赋税，需按新制上缴七成……”
他每说一条，厅内众人的脸色就难看一分。
郑裕拳头紧握，青筋暴起。
雷神王冷哼一声，眼中杀机隐现。
只有陆元，依旧平静。
“曹特使说完了？”他问。
“说完了。”曹谨昂首，“还请王爷接旨。”
陆元没有动。
他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喝了一口，才缓缓道：
“曹特使一路辛苦，先下去休息吧。诏书之事容本王考虑三日。”
曹谨脸色一变：
“王爷，这是圣旨！岂容……”
“这里是西南！”
陆元打断他，声音不重，却让整个厅堂的温度骤降；
“圣旨到了西南，也要按西南的规矩来。”
他抬眼，目光如刀：
“还是说，曹特使想现在就看到本王‘接旨’？”
曹谨对上那双眼睛，心头一寒。
他想起离京前，皇帝私下交代的话：陆元此子，桀骜不驯。你此去，只需试探，莫要逼迫太甚。
“下官……不敢。”
曹谨低下头，服软道：
“那下官就等王爷三日，下官告退。”
“郑裕，”陆元淡淡道，“带曹特使去驿馆。好生‘招待’。”
“是！”
郑裕上前，几乎是半押着将曹谨带了出去。
厅内只剩陆元一人。
他放下茶杯，眼中寒光终于完全显露。
“七成赋税……查验通关……报备开采……”陆元冷笑，“这是要把西南的命脉，彻底掐在手里。”
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
小英端着茶点进来，见他面色不善，小声问：
“那人……走了？”
“走了。”
陆元揉揉眉心，松口气道：
“但麻烦才刚开始。”
小英将茶点放在案上，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昨晚我观星了。”
陆元看向她。
“西北将星，血色更浓了。”
小英的声音在发抖，补充道：
“而且王城方向，有客星犯主，隐带凶煞。那个人恐怕不止是来传旨的。”
陆元眼神一凝，立刻起身：
“传白将军！”
半刻钟后。
书房。
白枫匆匆赶来，左眼魔纹在阴影中微微发亮：
“王爷，何事？”
“曹谨有问题。”陆元沉声道：“小英观星见客星犯主，他这趟来，恐怕另有目的。”
白枫皱眉：“我去查。”
“不，”陆元摇头，“你暗中盯着，不要打草惊蛇。我倒要看看，皇庭这次想玩什么花样。”
他顿了顿，又问：“东海有消息吗？”
“还没有。”
白枫道：
“潮音阁在深海，传讯不易。不过按行程算，王妃应该已经抵达了。”
陆元望向东方，心中隐隐不安。
玲珑……
你现在，在经历什么？
……
深海。
淬龙池。
那是一个巨大的海底洞穴，洞穴中央是一个直径百丈的圆形池子。
池水不是普通的蓝色，而是泛着金红光泽，仿佛有熔岩在深处流动。
池边矗立着九根龙形石柱，每根柱子上都缠绕着粗大的锁链，锁链另一端沉入池底。
霍玲珑站在池边，能感受到池水中传来令人心悸的龙威。
“这是……”
她声音发颤。
“龙血池。”
老者站在她身侧，解释道：
“三千年前那场大战，龙族近乎灭族。他们的鲜血染红了这片海域，历经千年沉淀，才形成这座池子。”
他指向池底：
“敖烬的遗骸，就在池底最深处，而他留给你的东西，也在那里。”
霍玲珑看向池水。
金红色的池水仿佛有生命般，缓缓流转。
她能感觉到，体内龙魂在欢呼，在悸动，那是同源之力的共鸣。
老者言道：
“跳下去。”
“池水会淬炼你的身体，也会唤醒敖烬留下的记忆碎片。”
“你能看到多少，学到多少，全看你的造化。”
“记住，”
他深深看着霍玲珑：
“龙魂剑的剑胚，需要你亲手从池底取出。”
“那是敖烬以自身龙骨所化，唯有龙魂宿体，才能驾驭。”
霍玲珑闭上眼睛。
她想起陆元送她离开时，那个担忧又骄傲的眼神。
想起小英塞给她的平安符。
想起这一路走来，所有人对她的期待。
然后。
她投给玉龙一个眼神，让她不用担心，纵身一跃。
“噗通——”
金红色的池水瞬间将她吞没。
没有窒息感，只有无边的温暖包裹全身。
她能感觉到，池水正在渗透她的肌肤、血脉、骨骼，与体内的龙魂之力交融、共鸣。
眼前开始浮现画面：
一条金色巨龙在云海中翱翔，龙吟震天。
巨龙化为人形，是一个金发金眸的英俊男子，手持长戟，站在山巅，与另外四道身影并肩而立。
大战爆发，天崩地裂。
巨龙浴血奋战，最终拖着残躯逃入深海，在海底巢穴中，将一枚逆鳞封入石壁……
画面破碎。
又重组。
她看到了潮音阁的诞生：
沧溟神王陨落前，以最后神力布下镇海大阵，将归墟之眼封印。
鲛人族先祖跪地立誓，世代守护。
看到了人族修士的背叛：
他们趁神王陨落，各族重伤，大举进攻，抢夺遗宝，屠戮盟友。
看到了敖烬最后的孤独：
在深海巢穴中，守着那枚逆鳞，等待了三百年，直到生命耗尽……
“为什么……”
霍玲珑在意识中喃喃：
“为什么要这样……”
池底深处。
传来一声悠长的龙吟。
那不是声音，是直接响彻灵魂的共鸣。
一个模糊的声音在她心中响起：
“因为……贪婪。”
“神王在时，万族共尊。”
“神王陨落，人心便失去了约束。”
“他们看到了力量，看到了永生，看到了超越凡俗的可能。”
“于是，盟约成了废纸，誓言成了笑话。”
“龙族错了，错在太相信承诺。”
“鲛人族错了，错在太坚守誓言。”
“而你们人族……”
声音顿了顿，带着无尽的悲凉与嘲讽：
“错在太擅长遗忘。”
霍玲珑感到泪水涌出，尽管在池水中，泪水瞬间被稀释。
“对不起……”她无声地说。
“不必道歉。”那个声音变得温和，“你是你，他们是他们。敖烬选择你，是因为在你身上，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池底。
金光大盛。
一柄剑的轮廓，缓缓浮现。
那是一柄通体金色的长剑，剑身修长，剑柄处缠绕着龙鳞纹路。
剑脊上。
一道血色纹路贯穿始终，仿佛龙血在其中流淌。
“握住它。”声音说，“这是敖烬留给你的剑，也是龙族最后的馈赠。”
霍玲珑伸出手，握住了剑柄。
瞬间。
磅礴的龙魂之力顺着剑身涌入体内，与她的龙魂彻底融合。
她看到了剑的名字——
龙吟。
也看到了剑中封存的，最后一道信息：
“四海镇钥，皆为饵料。”
“归墟之眼，才是真正的陷阱。”
“阴符司所求，非是封印之力，而是封印之下，那具天魔残骸。”
“若让残骸现世，天地将重归混沌。”
“阻止他们……”
声音渐渐淡去。
霍玲珑握着龙吟剑，从池底缓缓升起。
当她浮出水面时，眉心那道龙纹，已经变成了完整的逆鳞形状。
而她的眼中，金色的龙影一闪而逝。
老者站在池边，看着她，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看到了？”他问。
“看到了。”霍玲珑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也明白了。”
她握紧龙吟剑：“阁主，我要开始铸剑了。”
“什么时候？”
“现在。”
霍玲珑抬起头，眼中金光流转：“因为时间真的不多了。”
当夜。
西南王城。
陆元站在王府最高的观星台上，遥望东方。
小英站在他身侧，手中捧着一方小小的星盘。
星盘上，代表霍玲珑的那颗星，正以前所未有的亮度闪烁着。
“玲珑姐姐的星象……”小英轻声说，“变了。”
“怎么变了？”
“之前是龙游浅水，现在……”小英指着星盘，“是龙腾九天。”
她转头看向陆元，眼中有着难以言喻的情绪：
“陆元，玲珑姐姐她可能要变得比我们想象的，更厉害了。”
陆元没有说话。
他只是望着东方那片深邃的夜空，仿佛能穿透万里海疆，看到那个在深海铸剑的女子。
然后，他低声说了一句：
“那就让她变吧。”
“变得越厉害越好。”
“因为接下来的路，我们需要所有能用的力量。”
他收回目光，看向北。
那里。
血色星辰，正在逼近。
若是不能渡过难关，等待他们的，将会是覆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