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谨被郑裕‘请进’驿馆,等待西南王召唤的第二天。
下了大雨。
水线顺着驿馆老旧的瓦檐淌下来,在青石台阶上砸出一片细碎的水花。
东厢房里。
曹谨支开了所有随从,独自坐在窗边。
他手中捏着一枚黑玉扳指,指腹反复摩挲着扳指内侧那三道浅浅的爪痕。
这是离京前,青龙使亲手交给他的信物。
回忆当时。
青龙使说:
“西南王城有三处地脉节点,分别在城东老槐树下、西市水井石栏内、王府后花园假山缝隙。三日后子时,要这三处同时炸开。”
“破界令一旦引爆,朱雀城的护城大阵至少缭乱三个时辰。”
“在此期间,他会率领高手杀入王府。”
曹谨记得自己当时手在抖:
“可陆元身边高手如云,三个时辰够吗?”
“够。”青龙使的斗篷下,那双眼睛幽深如井,“我们要的不是攻城,是乱他的阵脚。”
窗外的雨声,将曹谨的思绪拉回现实。
他低头。
看着摊在桌上的王城简图。
那是他用三锭金子,从一个在王府当差的远房表亲那里买来的。
图上用朱砂标出了三处红点,正是青龙使所说的位置。
一切准备就绪。
只等今夜子时。
“咚咚。”
极轻的敲门声,三长两短。
曹谨眼皮一跳,卷起王城简图,朝外喊道:
“进。”
门开了条缝。
一个驿馆杂役打扮的汉子闪身进来,又迅速掩上门。
“大人。”
汉子压低声音,呼吸有些急促:
“按照大人的安排,都弄好啦,没有出任何岔子。”
曹谨慢慢站起身,走到窗边。
雨幕中的王城,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见威严壮阔的轮廓。
毕竟。
那里曾经是镇魔司所在。
自从西南十八城化为西南王封地后,陆元虽然没有撤销了十八城的镇魔司,却脱离了九州镇魔司的管辖,交由他的将军郑裕统领。
拒接圣旨,公然威胁特使。
放眼北域王朝,也没哪个藩王如此霸道。
由此可见。
这陆元不是什么省油的灯。
曹谨喃喃自语:
“不对劲。”
“太不对劲了。”
“这位苏蓉公主的儿子不是莽夫,他能从流亡罪犯,变成一方藩王,靠的绝不仅仅是武力。”
“这趟来,明面上是传旨,实则暗藏杀机。”
“他会看不出来?”
“若是有所察觉,为何按兵不动?”
“大人,”汉子声音发颤,“咱们埋下的那三处,是不是被他发现了……”
“别慌。”
曹谨打断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言道:
“就算陆元有所察觉,他也不知道具体位置。”
“破界令副令只有拳头大小,埋在土里,或嵌在石缝里,除非一寸一寸掘地三尺,否则根本找不到。”
他转身,盯着汉子:
“你确定埋的时候没人看见?”
“绝对没有!”
汉子急声保证道:
“城东老槐树是半夜埋的,西市水井是趁清晨挑水人多时混进去的,王府后花园是买通了一个花匠,让他借着修剪假山的机会放进去的。”
曹谨稍稍松了口气。
或许是自己多虑了。
陆元再厉害,也不可能未卜先知。
他重新坐下,手指敲着桌面,一副老谋深算的神态,言道:
“今晚子时,按原计划行事。”
“你带三个人,分头去三处节点附近守着,听到信号,立刻引爆。”
“是!”
汉子应下,又犹豫道:
“大人,那引爆之后呢?”
“之后?”
曹谨笑了,笑容里带着阴冷的得意:
“之后就是看戏的时候了,护城大阵一乱,王城必生骚动。”
“趁乱,我们把那箱‘礼物’送进王府书房,我倒要看看,陆元收到那些东西,会是什么表情。”
他指了指床底下的藤箱。
箱子里装的是他精心准备的‘厚礼’,那是西南十八城这些年,各位城主所有见不得光的账目、罪证。
这些东西一旦公开,西南必乱。
陆元是查,还是不查?
查了。
那些刚刚归附的城主会怎么想?
人心一散,西南不攻自破。
不查,他所谓的新政、公正就成了笑话,民心尽失。
这一招,叫釜底抽薪。
“好了,”曹谨摆摆手,“去吧。小心些,别让人盯上。”
汉子躬身退下。
门关上。
屋内又只剩下曹谨一人。
他负手而立,傲然自信,想起有关朱雀神王法阵的神秘传言:破界者,必遭天噬。
天噬?
曹谨嗤笑一声。
他从来不信什么天谴报应。
这世上只有成王败寇,只有胜者为尊。
陆元一个侥幸坐上王位的蝼蚁,胆敢公然蔑视皇权,就该死。
至于用什么手段重要吗?
不重要。
他只需要结果。
驿站周围的明暗处,不知道有多少只眼睛,在盯着曹谨一行人的一举一动。
哪怕眨下眼,放个屁,都被清晰记录下来。
曹谨的阴谋,无所遁形。
同一时刻。
王府书房。
雨点敲打着窗棂,噼啪作响。
天色暗淡。
陆元没有点灯,就这么坐在昏暗中。
案上摊开着一卷帛书,书页已经泛黄,边缘有些破损,但上面的字迹依旧清晰。
“……赤沙城地下古阵,与王城护城大阵同源,皆引地脉之力。若一处受损,另一处必有感应。反之,若王城大阵遭破,赤沙古阵亦会动荡,恐引发地火暴走……”
陆元的手指停在最后一句上。
同源,感应。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小英昨夜观星后说的话:
“客星犯主,隐带凶煞。那人身上,有地脉动荡的浊气。”
地脉动荡。
曹谨一个抚远司特使,身上怎么会有地脉浊气?
除非,他带来了能扰动地脉的东西。
“王爷。”
门外传来郑裕压低的声音。
“进。”
郑裕推门进来,身上带着雨水的潮气。
他走到案前,从怀中掏出一块用油布包裹的东西,小心展开。
里面是三枚拳头大小的黑色玉牌。
玉牌表面刻满繁复的符文,中央凹陷,嵌着一颗暗红色的晶石。
晶石在昏暗中隐隐发亮,像一只沉睡的眼睛。
“找到了。”
郑裕声音发沉,略带惊喜:
“按照李王妃所指的大概位置,一处埋在城东老槐树下三尺深,一处嵌在西市水井石栏的缝隙里,还有一处在王府后花园假山的石洞里。”
李王妃,是小英。
全名叫李小英。
据陆元母亲,苏蓉公主讲,小英的祖上是被贬到朱雀城一代,看守万灵法阵,一直延续下来,便有了大多数姓李的盘龙村。
随着血脉减弱,盘龙村里的人早没了祖上的强大血脉之力。
小英不同。
她出生时,苏蓉就察觉到她有独特能量,日后的成就必然惊动北域王朝。
也因此。
苏蓉早早就暗中谋定,让她做陆元的贤内助。
果然。
小英跟着苏蓉学了些本事后,已经悄然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陆元拿起一枚玉牌,入手冰凉。
他能感觉到,玉牌内里蕴藏着一股狂暴且极不稳定的力量。
这种力量与地脉灵气截然相反,充满了破坏与混乱的气息。
“破界令……”他喃喃道。
古籍书里提过这东西,是上古流传下来的邪物,专破阵法结界。
一枚破界令,足以让一座中型护城大阵紊乱一个时辰。
三枚同时引爆,王城这座大阵,恐怕真要瘫痪三个时辰。
若是强敌来犯,王城必危。
“王爷!”
郑裕咬牙切齿:
“曹谨这狗贼,真是胆大包天!属下这就带人去驿馆,把他给剁了!”
“不急。”
陆元摆摆手:
“抓曹谨容易,但他背后的人呢?等对方露馅了再说。”
他把玉牌放进储物戒中,走到窗边。
雨幕中的王城寂静无声,但这份寂静下,暗流汹涌。
“曹谨敢来,就一定有脱身的把握。”
陆元若有所思,缓缓道:
“驿馆里那十二个随从,查清楚了吗?”
“查清楚了。”
郑裕从怀中掏出一本册子,像阎王点名一样,念道:
“六人是抚远司的侍卫,修为在入玄境巅峰。三人是文书、账房,不通武艺。还有三人身份可疑。”
他翻到册子最后一页:
“这三人表面是仆役,但属下派人试探过,他们脚步沉稳,气息绵长,听白将军说,至少是大乘境后期。”
“而且,他们右手虎口都有厚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
大乘境后期的仆役……
陆元摇头笑了。
这等强者,在朝堂也是所向披靡的悍将,在江湖上更是称霸一方的存在。
皇庭为了对付他,还真是下了血本,当大白菜一样往外砸。
行。
你敢派来,我就敢杀。
“白枫那边呢?”他问。
“白将军已经就位。”
郑裕眼中闪过一丝厉色,沉声道:
“驿馆四周三条街,全是我们的人。只要王爷一声令下,保证连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陆元点点头,却没有立刻下令:
“等曹谨自己露出马脚,等他背后的人自己跳出来,另外,往原来的位置卖些东西,让他们错以为东西还在。”
“属下明白了!”
郑裕抱拳,退了出去。
陆元站在窗口,闭上眼,神魂意识跟朱雀神王法阵融合相连,神识遍布朱雀城,探寻强者气息。
镇守王府的八荒战神郑老牙,受他委托,前去赤沙城,暗中保护沙雪,看守赤沙城下的法阵。
毕竟。
若是赤沙城下的法阵震动,西南十八城都要遭殃。
他已不在城中,能量波动最大属雷神王。
雷神王在监督锻造兵刃、器械、航船等,似乎察觉到他在窥视,正假装无意左右警惕扫视。
果然。
觉醒神王元神的强者,非同一般。
有段日子没有去找小绿芽玩了,不知道这小丫头想不想自己。
李二虎抡着铁锤,正打铁,火花四溅。
他拥有大鳌元神,潜力不可估量。
可陆元不想让他在参与军事、政务中,一是二虎憨厚,善良,不适合打打杀杀,二是他家人都去世了,就他一个独苗。
在王城的庇护下,以后再娶个媳妇儿,生一堆娃,可以永远无忧无虑的打铁。
这,也是他对老雕爷最好的交代。
神识搜寻一遍全城,并没有发现从赤沙城归来时遭遇的那个黑影,阴符司青龙使。
难道。
他不在朱雀城范围内?
有这么好偷袭的机会,他会放弃?
如此搜寻探测,消耗巨大。
陆元只感觉头昏脑涨,睁开眼,暗暗松口气,没有他感到棘手的人就放心了。
子时将近。
雨下得更大了。
驿馆东厢房里,曹谨已经换上了一身夜行衣。
他站在窗前,看着外面瓢泼的大雨,心中莫名的升起一丝不安。
太安静了。
从傍晚到现在,整座驿馆安静得诡异。
除了雨打芭蕉声,什么声音都没有,连平日里巡夜的驿卒都不见了踪影。
“咚咚。”
敲门声又响起,还是三长两短。
曹谨压下心头的不安:
“进。”
门开了。
那个杂役打扮的汉子闪身进来,脸色有些发白,声音压得更低:
“大人,王府那边有火光。”
“火光?”
曹谨心脏一跳。
“对,后花园方向,隐约能看到火光晃动,好像在搜查什么。”汉子咽了口唾沫,“大人,会不会是……”
“不会。”
曹谨打断他,强迫自己镇定。
还等着立功封侯呢,怎么能半途而废,就是死,也要死的壮烈,让所有人知道,就是蛋没了,也是不枉此生的大丈夫!
他补充安慰道:
“如果陆元真发现了破界令,早就来抓人了,何必等到现在?那火光或许是别的事。”
他看了看桌上的沙漏。
子时快到了。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你出去,按原计划行事。”
曹谨从怀中掏出一枚黑色的符箓,递给他,言道:
“这是传讯符,一旦三处节点引爆,立刻发信号。我会在驿馆这边制造动静,吸引王府注意。”
“是!”
汉子接过符箓,转身要走。
“等等。”
曹谨叫住他,从怀中又掏出一个小布袋,言道:
“这里面是三枚‘爆炎珠’,威力不大,但动静不小。”
“你们引爆破界令后,趁乱把这东西扔进王府前院,我要让陆元以为,真正的袭击来自正面。”
汉子接过布袋,重重点头,消失在雨幕中。
门关上。
曹谨深吸一口气,从床底拖出那个藤箱。
他打开箱子,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数十卷卷宗。
随手拿起一卷展开,上面记录的是城主木长风这些年见不得光的事迹。
曾经。
他跟木长风在考场相识,一起考取功名,是无话不谈的好友。
当时。
一度让他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木长风这个纨绔子弟,不学无术,却能处处得到赏识,步步高升。
而自己,却卑微如狗,遭受世间白眼。
直到青木城城主病逝,木长风回家,做了城主。
这才恍然明白。
无论家世、背景、人脉、命格,都跟木长风没法比,甚至可以说是云泥之别。
凭什么。
木长风青衣飘然,风流倜傥,不用努力就权势显赫,还抢走了他心心念念的佳人?
而自己呢?
为了仕途,为了接近皇室政要,不惜断了命根,失去传宗接代的希望,才一步步爬到今天。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不服。
哪怕有天死了,也得把木长风拉下马,给他陪葬。
虽然。
在自己最落魄时,木长风赠送给自己百金、貂裘,还许诺若是到了青木城,必有他一席之位。
他不会吃嗟来之食。
自己要一步一步,走上权势巅峰,让曾经欺压自己的人,趴在自己脚下!
“木长风啊木长风,”曹谨低声自语,“要怪,就怪你跟错了人。”
他将卷宗放回,合上箱子。
接下来,就是等了。
等那三声爆炸,等王城大乱,等陆元焦头烂额。
然后。
等阴符司青龙使杀进来,他就可以功成身退,回京复命。
沙漏里的沙缓缓流淌。
子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