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山书院的晨钟敲响第三遍时,新生们已经聚集在明伦堂前,等待着分斋结果。
祝英台站在人群中间,刻意选了个不显眼的位置。她今日特地穿了高领的儒衫,将脖颈遮得严严实实,束胸也比前日又紧了几分。想起昨日马文才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她就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祝兄何故发抖?莫非是怕与马文才分到同一斋舍? 旁边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祝英台回头,见是那日文试时坐在她旁边的梁山伯。
梁兄说笑了。 祝英台连忙拱手行礼,只是清晨风凉罢了。
梁山伯温和一笑:那日见祝兄才思敏捷,在下佩服得很。若能有幸与祝兄同斋,当多请教益。
祝英台对这位温文尔雅的学子颇有好感,正要答话,却见人群忽然安静下来。她顺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只见马文才一袭墨色劲装,自晨雾中缓步而来。他目不斜视,所过之处,学子们不自觉让出一条通路。
啧,好大的排场。 祝英台小声嘀咕。
不料马文才脚步一顿,竟朝她这边瞥了一眼。祝英台立刻低下头,假装整理衣襟。
山长谢安手持名册出现在堂前,众人顿时肃静。
念到名字者,上前领取斋牌。甲斋,王蓝田、秦京生、陈远道、......
祝英台屏住呼吸,听着一个个名字被念出,手心微微出汗。她既怕与马文才同斋,日日提心吊胆;又隐隐觉得,若不同斋,似乎少了些什么。
...... 李思远。
乙斋,荀巨伯、梁山伯...... 祝英台。
祝英台连忙上前,从谢安手中接过刻着
字的竹牌。她正要退下,却听山长继续念道:马文才。
她脚下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一只手臂及时扶住了她,那力道沉稳非常,隔着衣袖都能感觉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祝兄小心。 马文才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听不出情绪。
祝英台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站直身子,拱手道:多谢马兄。
马文才淡淡瞥她一眼,领了斋牌便转身离去。祝英台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叫苦不迭 —— 这岂不是要日日与这煞神相处?
更让她绝望的还在后面。
书院仆役引着乙斋学子前往住处。尼山书院的斋舍是两人一间,依山而建,推窗便见苍松翠柏,景致极佳。可祝英台全然无心欣赏,只盼着千万莫与马文才同室。
这间是祝公子与马公子的斋舍。 仆役在一扇竹门前停下,二位公子请。
祝英台眼前一黑,几乎要晕过去。
马文才却似乎早已料到,只淡淡道:有劳。 便推门而入。
祝英台在门外做了好几个深呼吸,这才硬着头皮跟进去。斋舍很是宽敞,布置却极为简洁:两张竹榻,一张书案,两个衣柜,此外再无他物。
马文才选了靠窗的床榻,将行李放下,便开始整理。他的动作干净利落,不过片刻工夫,衣物书籍都已归置妥当。
祝英台站在另一张床榻前,迟迟未动。她箱笼里除了书籍衣物,还有几件女儿家的物事,若是打开整理,难保不被看出破绽。
祝兄可是需要帮忙? 马文才忽然开口。
不必不必! 祝英台连忙摆手,我自己来就好。
她磨磨蹭蹭地打开箱笼,先取出几本书放在案上,又拿出文房四宝。见马文才正专注地擦拭他的弓弩,便迅速抽出一个小布包塞到枕头底下 —— 那里面是她的贴身衣物和月事带。
不料动作太急,指尖竟勾住了枕头套的流苏,猛地一扯,布包大半都露了出来。上好的云锦料子,绣着几缕极细的缠枝莲纹,柔媚的纹路在素色枕套的映衬下,格外扎眼。
祝英台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手指悄悄攥紧了衣摆,面上却强装镇定,弯腰去整理箱笼里的书:“马兄整理完了?我这还有些琐碎物事,倒让马兄见笑了。”
马文才没说话,只缓步走过来。他的靴底踩在竹制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步都像踩在祝英台的心上。他停在祝英台的床榻边,目光仍落在那个布包上,语气听不出情绪:“祝兄这布包,看着倒别致。”
“不过是家母随手缝的,装些贴身零碎罢了。” 祝英台头也不抬,飞快地将箱笼里最后几本书摞好,伸手就要去扯那个布包,想把它完全塞进枕头下。
可马文才却先一步抬手,指尖堪堪擦过布包的边缘。祝英台吓得猛地缩回手,指尖冰凉。“马兄这是?” 她强笑着抬头,却撞进马文才带着探究的眼神里 —— 那眼神比白天在林子里时更沉,像要把她的伪装一层层剥开。
“没什么。” 马文才收回手,转身走向书案,拿起自己的弓弩把玩着,语气却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试探,“祝兄看着身子单薄,倒不像常走山路的样子,怎么会想着来尼山书院求学?”
祝英台松了口气,却不敢放松警惕,顺着他的话往下说:“家父常说尼山书院学风醇厚,盼我能在此习得真才实学,将来能有所作为。” 她说得滴水不漏,甚至故意粗着嗓子,模仿男子说话的语调。
马文才 “嗯” 了一声,没再追问,只低头擦拭着弓弩上的铜扣。斋舍里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祝英台不敢再动那个布包,只把剩下的衣物胡乱塞进衣柜,又将书案上的文房四宝摆好,便借口 “旅途劳累”,早早吹了灯躺到床上。
烛火渐渐弱了下去,映得斋舍里的影子忽明忽暗。马文才将弓弩挂回墙上,转身时正好撞见祝英台慌忙扯被子盖住枕头的动作,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只慢悠悠地走到案边,吹灭了烛火。
黑暗瞬间漫了过来,只有月光透过竹窗,在地上洒下几缕清辉。祝英台紧绷的身体刚放松些许,就听见身旁传来马文才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祝兄今日累了吧?不过往后在斋舍,倒不必这般拘谨。”
祝英台握着被子的手一紧,没敢接话,只假装已经躺下,用被子蒙住了半张脸。
马文才却像是没察觉她的回避,继续说道:“我这人向来直性子,最不喜藏着掖着。若是身边人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什么‘特别’的习惯,早些说开,倒省得日后生出误会。” 他特意加重了 “特别” 两个字,语气里的暗示像根细针,轻轻刺在祝英台心上。
祝英台的心猛地一跳,后背瞬间冒出冷汗。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还是在故意试探?她张了张嘴,想找些话来掩饰,却发现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马文才似乎也没指望她回应,顿了顿又道:“对了,我那方帕子虽没找到,却想起一事 —— 昨日在林子里,见祝兄袖袋里好像露着枚银质箭镞?”
这话像惊雷般炸在祝英台耳边。她明明把箭镞藏得极好,怎么会被他看见?难道那时他就已经留意自己了?她攥着被子的手指关节泛白,脑子里飞速转着说辞,却听见马文才继续道:“那箭镞样式特别,倒像是我先前遗落的。不过许是我看错了,毕竟祝兄这般细致的人,随身带的东西,想来也不会与旁人雷同。”
最后一句话轻飘飘的,却像块石头压在祝英台心上。他分明认得出那是他的箭镞,却偏要绕着说;他明明察觉了她的遮掩,却偏不点破 —— 这种明知故问的试探,比直接戳穿更让人不安。
祝英台僵在被子里,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她能听到马文才平稳的呼吸声,却总觉得那呼吸声里藏着审视,让她浑身不自在。
过了许久,就在祝英台以为马文才已经睡着时,又听见他轻声道:“夜凉了,祝兄莫要踢被子,若是受了寒,明日课堂上怕是又要‘嗓子哑’了。”
这话里的调侃与暗示再明显不过。祝英台紧紧闭着眼睛,一夜无眠。她知道,马文才的怀疑已经生根,往后这斋舍的日子,只会更难熬。
天刚蒙蒙亮,祝英台就被窗外的鸟鸣惊醒。她睁开眼的第一反应,是摸了摸枕头下的布包 —— 还好,还在。刚松了口气,就发现马文才的床榻早已空了,被褥叠得方方正正,连枕角都捋得没有一丝褶皱。
她坐起身,正准备下床整理衣物,目光却突然被书案上的东西吸引 —— 那是一枚银质箭镞,正安安静静地躺在她的书卷旁,箭身泛着冷光,正是昨日她从林子里捡到、藏在袖袋里的那枚!
祝英台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指尖攥得发白,心底的火气蹭地冒了上来:马文才,你明着试探算什么本事?若真要拆穿,何不痛快些?我祝英台既然敢女扮男装闯书院,就没怕过你这装模作样的伎俩!
她怎么知道这枚箭镞在自己这里?难道昨夜趁她睡着时翻了她的东西?还是…… 她猛地抬头看向马文才的书案,那里空空如也,只有他常用的弓弩斜靠在墙边,箭囊里少了一枚箭 —— 显然,这枚箭镞是马文才故意放在这里的。
“醒了?” 门口传来马文才的声音,他端着一盆清水走进来,身上还带着晨露的凉意,“方才整理书案时,见这枚箭镞落在你书旁,想来是你昨夜不小心掉出来的。”
他说得云淡风轻,眼神却紧紧锁着祝英台的脸,像在观察她的每一个反应。
祝英台攥紧了衣角,指尖冰凉。她知道这是马文才的试探,若是承认箭镞是自己捡的,难免要解释为何藏着;若是说不知道,又会显得刻意掩饰。她定了定神,走上前拿起箭镞,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多谢马兄提醒,昨日从林子里回来后,便忘了将它收好。这箭镞既是马兄的,便还给你。”
说着,她伸手将箭镞递过去,目光却不敢与马文才对视。
马文才却没有接,反而侧身让开,指了指他的箭囊:“你帮我放回箭囊吧,我刚端了水,手上湿。”
这个要求让祝英台一愣 —— 箭囊挂在墙边,离马文才不过一步之遥,他明明自己就能放,却偏要让她来做。可她没有拒绝的理由,只能硬着头皮走过去。
箭囊挂得有些高,祝英台踮起脚尖,胸口被束得发紧,加上昨夜没睡好,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就在这时,马文才突然上前一步,大手稳稳扶住了她的腰。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儒衫传过来,带着几分力道,又很快松开,仿佛只是不经意的扶衬。
“站稳些。” 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语气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
祝英台浑身一僵,脸颊瞬间发烫,慌忙稳住身形将箭镞往箭囊里塞。马文才几乎与她并肩而立,他的手臂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肩膀,声音压得很低:“祝兄的身手,倒不像是会弄丢东西的人。昨夜…… 没睡好?”
他的呼吸拂过祝英台的耳际,带着淡淡的松针气息,让她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她能感觉到马文才的目光落在她的脖颈处,仿佛在确认什么。她慌忙放好箭镞,后退一步拉开距离,勉强笑了笑:“许是换了地方,有些认床。”
马文才看着她泛红的耳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再追问,只端着清水走到盆架边:“快洗漱吧,再晚些,先生的早课就要迟到了。”
祝英台看着他的背影,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头沉甸甸的 —— 马文才的目光早带着探究,像要戳穿她的伪装,她这般心惊胆战地瞒下去,还能撑到几时?
两人匆匆洗漱完毕,便一同往明伦堂赶去。早课上,谢安正与学子们探讨 民为邦本 的道理,堂内气氛热烈。
有学子引《尚书》言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论调却只停留在 君主应体恤百姓、减免赋税 的表层;马文才则语出犀利,提出 严法以安邦,德治以固本,二者相辅相成,方为长久之计,引得满堂赞叹。
谢安的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角落里的祝英台身上:祝英台,你素来见解独到,今日此事,你以为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来,马文才也转过头,眸色带着几分玩味的审视。祝英台定了定神,起身拱手,声音清亮却不张扬:先生,诸位兄台所言皆有道理。但学生以为, 民为邦本 ,不止要
恤民 ,更要
教民
富民
话音刚落,前排就有个锦衣学子嗤笑出声:富民靠君主赏赐,教民靠夫子讲学,这话听来毫无新意,祝兄莫不是江郎才尽了?
祝英台不慌不忙,朗声道:非也。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百姓连温饱都难以维系,纵有再多德治说教,也不过是镜花水月。学生以为,可轻徭薄赋,鼓励农桑与商贾流通,让百姓有恒产;再开设乡学,不拘泥于门第,让寒门子弟也能读书识字 —— 民有恒产,方有恒心;民有学识,方能辨是非。如此,邦本才算真正稳固。
这番话融合了现代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 的理念,又用儒家经典巧妙包装,既不逾矩,又字字珠玑。
谢安捻着胡须,眼中满是赞赏,忍不住拍案叫绝:好一个
恒产恒心 !此言发人深省,远胜空谈德治!祝英台,你这见识,怕是许多老儒都不及!
满堂学子皆是一惊,看向祝英台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敬佩。马文才手中的笔微微一顿,抬眼望向祝英台时,眉峰蹙得更紧 —— 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总能说出些与众不同的话,既无寒门学子的迂腐,也无世家子弟的傲慢,倒像是…… 见过更广阔的天地。
早课结束后,祝英台正与梁山伯讨论方才的论题,却被几个纨绔子弟拦住了去路。为首的正是方才嗤笑她的锦衣学子,手里扬着一卷《道德经》,语气刻薄:祝兄方才深得谢先生夸赞,想必对《道德经》也颇有研究?敢不敢解一解
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若是解不出,怕是愧对先生的赏识吧!
这分明是故意刁难,周围的学子纷纷围拢过来看热闹,连马文才也靠在廊下的柱子上,抱臂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这边。
祝英台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接过书卷扫了一眼,朗声道:这句话历来有两种解法。其一,可道说的道,并非永恒不变的道;可界定的名,并非永恒不变的名。其二,道若能被轻易言说,便不是真正的常道;名若能被简单界定,便不是真正的常名。
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几个纨绔子弟,语气带着几分锐利:但学生以为,更重要的是
的本质 —— 它无处不在,既在庙堂之高,也在江湖之远。正如先生所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皆是道。诸位兄台今日特意拦我问 ,是想真心切磋学问,还是想借此生事?若为切磋,学生愿洗耳恭听;若为生事,怕是有违书院
以诚相待
的规矩吧?
这番话既解了经典,又点明对方的刁难,还抬出谢安定下的规矩,滴水不漏。
那几个纨绔子弟顿时哑口无言,脸色青一阵白一阵,悻悻地瞪了祝英台一眼,转身灰溜溜地走了。
围观的学子爆发出一阵哄笑,梁山伯忍不住竖起大拇指:祝兄,你这口才,真是厉害!
祝英台刚要谦虚两句,就听见身侧传来一声轻笑。她转头一看,马文才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几分玩味:祝兄倒是伶牙俐齿,方才那番话,倒是让我刮目相看。
祝英台挑眉,毫不示弱地回敬道:彼此彼此。马兄方才袖手旁观,倒是看得尽兴。
两人目光相对,一个带着探究,一个带着防备,空气中却莫名弥漫着一丝别样的张力。
恰在此时,一个书院杂役匆匆跑来,脸上满是焦急:谢先生有请诸位学子,藏书阁连日阴雨受潮,不少古籍被湿气侵蚀,夫子们急得团团转,想请大家出出主意!
众人闻言,纷纷往藏书阁赶去。祝英台和马文才也跟在人群后面,一路无话,却又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悄然发生着改变。
藏书阁内,夫子们正愁眉不展。有人提议将古籍搬到晒场晾晒,却怕烈日灼伤书页;有人提议用炭火烘烤,又怕温度过高引燃纸张。马文才沉吟片刻,提出用石灰吸湿,却苦于书院存的石灰数量不足,远水解不了近渴。
祝英台走进藏书阁,仔细打量着受潮的墙面和书架,忽然眼前一亮,走上前道:先生,学生有一法,或许可行。
众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谢安问道:祝英台,你有何妙计?
藏书阁潮气重,根源在于空气不流通。 祝英台指着阁楼上的窗户,可将窗户半开,让空气对流;再取些干净的草木灰,铺在竹筛里,分置阁中各处 —— 草木灰吸湿性强,且性质温和,绝不会损伤书页。另外,将受潮的古籍分层摊开,下垫宣纸,宣纸能吸走湿气,又不会粘连书页。
这法子是她穿越前在博物馆见过的古籍防潮手段,简单易行,材料在书院后山随处可得。
夫子们半信半疑地照做,不过半日,藏书阁的湿气果然退去大半,那些受潮的古籍也安然无恙。
谢安看着被妥善保管的古籍,对祝英台赞不绝口:观水有术,必观其澜。祝英台,你能于细微处想办法,可见心思缜密,学以致用!此乃治学之根本啊!
祝英台躬身行礼,心中却暗自松了口气。她抬头时,正好对上马文才的目光。
那目光里,少了几分先前的冷硬与怀疑,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探究与…… 欣赏?
祝英台心头一跳,连忙移开视线。
她知道,自己的聪明才智,既能帮她在书院立足,却也让马文才的怀疑越来越深。
这场伪装与试探的博弈,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