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封县主的喧嚣与热闹,如同秋日午后的阳光,看似炽烈,却掩不住迅速蔓延的寒意。短短几日,沈府内的气氛便从最初的震惊与各异,沉淀为一种更加微妙而紧绷的平衡。西院门庭若市,往来道贺的管事、递帖子的各府下人不绝,赵姨娘虽尽力维持,仍显得有些手忙脚乱,但眉眼间的光彩却是前所未有的明亮。沈玉瑶则深居简出,以“遵医嘱静养”为由,谢绝了许多不必要的拜访,只每日去给老太爷老夫人请安,或在园中散步,举止间愈发沉静从容,那份属于县主的威仪,在不经意间已悄然流露。
然而,正院王氏的屋中,这几日却是阴云密布,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沈玉珊烦躁地绞着手中的帕子,眼中满是不甘与怨毒,“母亲您看看,这才几天?厨房往西院送的份例,悄悄提了不止一个档次!父亲昨日竟主动去了西院用晚饭!下人们见着赵姨娘和那三个丫头,腰弯得比见着您还低!再这样下去,这府里还有我们母女的立足之地吗?”
王氏端坐在主位上,脸色阴沉,手中端着的茶盏早已凉透。沈玉珊的话句句戳在她的痛处。她执掌沈府中馈十几年,早已将这份权力视为禁脔,岂容旁人染指?赵姨娘母女的崛起,不仅威胁到她的权威,更让她感到一种深刻的羞辱和危机。尤其是沈玉瑶那个丫头,如今有了县主身份,又得了那道婚姻自主的恩旨,简直如同脱缰野马,再难掌控。
“珊儿说得对,姐姐。”四姨娘李氏在一旁煽风点火,她因着儿子得宠,又与王氏利益绑定最深,自然不愿看到赵姨娘翻身,“那赵氏如今可得意了,昨日我见她身上穿的料子,竟是内务府新贡的‘云雾绡’,怕是宫里赏给县主的,她倒先穿上了!还有她那两个女儿,走路都带风了!若再不给她们点颜色瞧瞧,怕是要骑到我们头上撒野了!”
王氏冷冷地瞥了李氏一眼,心中暗骂蠢货,这时候还只顾着争风吃醋。但她需要同盟,需要耳目,李氏的嫉妒就是可以利用的刀。
“瑾儿,你怎么看?”王氏将目光投向一直沉默不语的沈玉瑾。
沈玉瑾心中一凛。她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的挣扎,低声道:“七妹妹如今是县主,身份尊贵,又有救驾之功在身,风头正盛。我们……我们若此时与她硬碰,只怕得不偿失,反落人口实。”
“二姐姐你这是什么话?!”沈玉珊立刻反驳,声音尖利,“难道我们就眼睁睁看着她得意?等她翅膀硬了,在宫里站稳了脚跟,还有我们好日子过?你别忘了,她可不是什么善茬!她心思深着呢!现在不压住她,以后更没机会!”
王氏抬手制止了沈玉珊,目光依旧盯着沈玉瑾:“瑾儿,你素来沉稳,你觉得该如何?”
沈玉瑾知道母亲不满她的回避。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母亲,七妹妹如今最大的依仗,一是县主封号,二是常伴皇后左右的恩宠。我们要动她,不能明着来,须得……从宫里入手。”
王氏眼中闪过一丝赞许,这个二女儿,到底还是有点脑子。“接着说。”
“七妹妹初封县主,对宫廷礼仪、人际关系定然生疏。”沈玉瑾缓缓道,心跳却越来越快,“她需定期入宫向皇后娘娘请安,学习礼仪。宫中规矩大,忌讳多,若能让她在宫中不慎失仪,甚至……冲撞了哪位贵人,或损坏了御赐之物。一次两次,或许皇后念她救驾之功和年幼不予深究,但若次数多了,或出了稍大点的纰漏,必会惹得皇后厌弃,陛下也会觉得她不堪抬举。届时,她这县主的体面,还能剩下多少?常伴皇后左右的恩典,怕也会成了她的催命符。”
这正是王氏心中所想!她看着沈玉瑾,目光深沉:“如何让她失仪?宫中我们并无得力人手。”
李氏抢着道:“姐姐,我娘家有个远房表侄女,前年小选进了宫,如今在浣衣局当差,虽不是什么体面地方,但好歹在宫里,递个消息、使点小绊子,或许能行?”
王氏摇摇头:“浣衣局离内宫太远,接触不到贵人,用处不大。”她沉吟片刻,“我倒是想起一人。永昌伯夫人与我有些交情,她娘家侄女是宫中李昭仪身边的二等宫女,颇得信任。李昭仪虽不算十分得宠,但在宫中多年,人脉颇广,且……我听闻,李昭仪似乎对皇后娘娘独得陛下敬重、又得太子这般出色的儿子,心中有些微词。”
沈玉珊眼睛一亮:“母亲的意思是,通过永昌伯夫人,请李昭仪身边的人帮忙?”
“无需昭仪亲自出手。”王氏冷冷道,“只要她身边的人,在沈玉瑶入宫时,‘不经意’地提点错误的信息,比如领错路去到不该去的地方,或是在皇后召见前,‘好心’告知一些错误的礼仪规矩……又或者,在她常经过的地方,‘偶然’摆放些易碎或忌讳之物……”
沈玉瑾听得心惊肉跳。母亲这计策,看似都是“意外”和“疏忽”,但连环套下,稍有不慎,就可能是大不敬之罪!轻则受罚失宠,重则……她不敢想。看着母亲和妹妹眼中闪烁的恶意,以及四姨娘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沈玉瑾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她们这是要将沈玉瑶往死里坑!
“此事需从长计议,周密安排。”王氏最后总结,眼中闪着冷酷的光,“永昌伯夫人那边,我亲自去说。宫中的人,需要打点。瑾儿,珊儿,你们近日对西院那边要格外‘亲热’些,尤其是珊儿,收起你的脾气,多去走动,探探口风,看看沈玉瑶何时入宫,有何准备。李氏,你也一样,管好你院里的人,别走漏风声。”
沈玉珊和李氏连忙应下。沈玉瑾也低低应了一声,心中却已翻江倒海。
密议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细节越商量越阴毒。沈玉瑾如坐针毡,好不容易熬到结束,回到自己房中,关上房门,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她坐在妆台前,看着镜中自己苍白的脸。母亲和妹妹的算计,让她感到恐惧和悲哀。她们为了打压沈玉瑶,竟不惜勾结宫妃,行此险恶之事。一旦事发,牵连的何止是沈玉瑶一人?整个沈家都可能万劫不复!而她,明明知道,却要装作不知,甚至还要参与其中?
不……沈玉瑾猛地摇头。她不能。
这几月与西院的往来,赵姨娘的温和,沈玉璇的细心,沈玉琪的活泼,还有沈玉瑶那沉静却清明的眼神,偶尔流露出的理解和善意,都让她感受到一种不同于正院的、真实而温暖的东西。她知道,沈玉瑶绝非池中之物,母亲她们的算计,未必能如愿,反而可能引火烧身。
更重要的是,她的良心过不去。她不想成为母亲和妹妹手中那把害人的刀。
思虑再三,一个念头在她心中愈发清晰——她必须去告诉沈玉瑶!
风险极大。一旦被母亲发现,她将面临难以想象的责罚,甚至可能被彻底厌弃。但……若沈玉瑶能因此躲过一劫,甚至反制,以沈玉瑶的聪慧和如今的身份,或许会记她这份情。她所求不多,只希望将来自己的婚事,能有一线自主的希望。
下定决心后,沈玉瑾反而平静下来。她仔细思量了如何传递消息。她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并且要确保无人察觉。
次日午后,沈玉瑾以“前日见五妹妹有一方绣着‘岁寒三友’的帕子甚是精巧,想借来描个花样”为由,带着贴身丫鬟,提着一盒新得的桂花糕,来到了西院。
西院果然比往日热闹些,但规矩井然。赵姨娘客气地接待了她,沈玉璇听闻她来借花样,便将她引到自己房中。沈玉琪也在,正拿着一块御赐的云锦比划着,见到沈玉瑾,笑着打招呼。
沈玉瑾与沈玉璇聊了会儿刺绣,又尝了块桂花糕,赞了几句。见时机差不多,她状似不经意地对沈玉琪笑道:“六妹妹,我今早得了一罐上好的桂花蜜,知道你喜欢甜的,回头让丫鬟给你送来。对了,七妹妹呢?还在歇息吗?我这儿还有一盒玫瑰酥,她以前似乎提过喜欢。”
沈玉琪不疑有他,道:“七妹在里间看书呢,说是太医嘱咐要多静养。二姐姐你稍坐,我去叫她。”说着便蹦跳着去了。
沈玉璇心思细腻,察觉沈玉瑾今日似乎有话要说,便吩咐自己的丫鬟去沏壶新茶,将房中其他人都支开了。
不一会儿,沈玉瑶随沈玉琪出来。她穿着家常的淡青色襦裙,臂伤未愈,用轻纱松松挽着,气色已好了许多,见到沈玉瑾,微微颔首:“二姐姐。”
沈玉瑾起身,将带来的玫瑰酥递上,目光与沈玉瑶清澈的眼神一触,心中定了定。她看了一眼门口,压低声音,快速而清晰地说道:“七妹妹,小心宫中。有人欲在你入宫请安学习礼仪时设计于你,或误导,或陷害,目标直指皇后娘娘对你的印象。永昌伯夫人,李昭仪身边人,或有关联。近日若有人格外‘热心’与你提及宫中规矩、路径、贵人喜恶,务必谨慎。”
她语速极快,说完这番话,仿佛用尽了力气,额角渗出细汗,眼神却带着恳切与决绝。
沈玉瑶眸光骤然一凝,深深看了沈玉瑾一眼。她没有立刻追问细节,也没有表现出震惊,只是轻轻点了点头,声音平静:“多谢二姐姐提点。这玫瑰酥,看着就很好。”
沈玉瑾见她领会,心中大石落地,知道沈玉瑶明白了她的意思和处境,不会追问让她为难。她勉强笑了笑:“妹妹喜欢就好。我也该回去了,母亲那边还有事。”
沈玉瑶示意沈玉琪将那盒玫瑰酥交给自己的丫鬟收好,然后对沈玉瑾道:“二姐姐慢走。前日我得了一本前朝孤本的游记,里面有些江南风物的记载颇为有趣,二姐姐若有闲暇,改日可来一同品读。”
沈玉瑾心头一震,看向沈玉瑶,只见对方眼中含着一种了然与承诺的微光。她瞬间明白了,沈玉瑶这是在告诉她,她的事,沈玉瑶记下了,并且愿意相助。
一股暖流夹杂着酸涩涌上心头,沈玉瑾眼眶微热,重重点头:“好,改日一定来叨扰妹妹。” 说罢,便带着丫鬟匆匆离去,背影竟有几分仓皇,却也带着一丝解脱。
送走沈玉瑾,沈玉瑶脸上的平静渐渐褪去,换上了一种冷冽的深思。
沈玉琪好奇地问:“七妹,二姐姐刚才神神秘秘说什么呢?”
沈玉璇也担忧地看过来。
沈玉瑶看着两位姐姐,微微一笑,安抚道:“没什么,二姐姐提醒我一些宫中琐事罢了。五姐,六姐,你们记住,近日若正院或四姨娘那边任何人,以任何理由向我们透露关于宫中的信息,或过分热情地要‘帮助’我准备入宫事宜,一律只听,不言,不信,回头立刻告诉我。”
沈玉璇和沈玉琪见她神色严肃,虽不明就里,也知事关重大,连忙点头应下。
沈玉瑶走回里间,独自站在窗前。秋风吹动庭中落叶,沙沙作响。
王氏……沈玉珊……李氏……还有宫里的李昭仪?真是好大的阵仗。看来自己这个县主,确实碍了不少人的眼。
想让她在宫中出错,失宠于皇后?这倒是个毒计。可惜,她们不知道,自己最不怕的,就是规矩和信息不对称。前世在复杂的商业谈判和国际交往中练就的敏锐与谨慎,加上系统可能提供的辅助,岂是她们这些内宅手段能轻易算计的?
不过,沈玉瑾的报信,意义重大。这不仅让她得以提前防备,更让她确认了沈玉瑾是可以争取的盟友。这个二姐姐,清醒,善良,也有勇气。她既然投我以木桃,我必报之以琼瑶。
陆文修那边……是时候推动一下了。既要报答沈玉瑾,也要在王氏阵营中,钉下一颗属于自己的钉子。
至于宫中这场即将到来的“意外”……沈玉瑶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想玩?那就陪你们玩玩。看看最后,是谁让谁,偷鸡不成蚀把米。
她转身走到书案前,铺开纸张。是时候给顾云笙传个信,让他动用一些特殊的人脉,好好查查永昌伯夫人和李昭仪那边了。同时,也要开始为入宫做准备——不是防备出错,而是要让某些人,亲自尝尝她们自己酿的苦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