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色渐深，寒意愈浓，沈府西院却仿佛迎来了一场静悄悄的“春意”。这份生机，源于即将开业的“瓷香阁”，更源于那悄然滋长于账本与陶器、数字与心思之间的，未曾言明的情愫。
“瓷香阁”的开业筹备已进入最后冲刺。特制的陶盅在李记陶窑日夜赶工下，一批批质地优良、造型雅致的成品陆续送达库房。独家秘制酱料的调配在顾云笙亲自监督下于隐秘工坊完成，香气独特，层次丰富。店面的装潢按照沈玉瑶的图纸，突出了古朴雅致与温暖氛围，那面由特制陶片拼接而成的“百福墙”，更是成了还未开业就已引人议论的亮点。
这些具体事务，沈玉瑶大多通过顾云笙遥控指挥，但核心的账目审核、关键物料验收、以及一些需要女性细致眼光把关的细节，则离不开沈玉璇。于是，沈玉璇“奉母亲之命，外出选购些物美价廉的家用瓷器摆设、或为姐妹们挑选些时新绣样”的次数，便悄然增多了。
赵姨娘如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遇事只会垂泪的柔弱妇人。手中握着小女儿给予的庞大底气，知晓几个女儿需要经常在外“秘密行事”，每次沈玉璇或沈玉琪要出门，她总能找到最妥帖的理由应对王氏可能的查问，或是“正好”需要些外头铺子的特色点心来配药，或是“恰逢”某位“远房亲戚”家的姑娘邀约品茶看绣品。她将西院门户看得如同铁桶一般，几个心腹婆子也被敲打得服服帖帖，口风极紧。在赵姨娘滴水不漏的掩护下，沈玉璇姐妹的“秘密任务”进行得异常顺利。
这日，沈玉璇又接到妹妹的“委托”，需前往“瓷香阁”尚未公开的店面，最终确认一批新到的陶盅品质，并与顾云笙核对开业前最后的总账预算。她换上不起眼的素色衣裙，戴上帷帽，由李嬷嬷陪着，从角门悄无声息地出了府。
马车径直驶向城南一处相对清静、但交通便利的街道，“瓷香阁”的招牌被红绸覆盖，静静矗立。从后门进入，绕过正在做最后清扫整理的伙计，沈玉璇被引至二楼一间临街的雅室。这里将是日后预留的贵宾间，此刻暂作办公之用。
顾云笙早已在此等候。他今日穿着一身半新的靛青色直裰，身形挺拔，许是连日忙碌，眼下有些淡淡青影，但眼神依旧清亮有神。见到沈玉璇进来，他立刻起身，拱手为礼，姿态恭谨：“五小姐。” 目光却在她摘下帷帽、露出温婉沉静面容的刹那，微微凝滞了一瞬，随即迅速垂下。
“顾掌柜。”沈玉璇还礼，声音轻柔。不知为何，每次单独见到顾云笙，她心中那份因“秘密事业”而生的紧张感便会消散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踏实与安宁。或许是因为他总能将妹妹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落到实处，或许是因为他行事沉稳可靠，让人信赖。
两人没有过多寒暄，立刻进入正题。顾云笙将一摞账册和验收单据推到沈玉璇面前，条理清晰地汇报：“五小姐，这是李记陶窑送来的第三批陶盅共五百件的验收单，按东家……按七小姐定的标准，抽查了三成，胎体均匀，釉面光洁，耐热测试也合格，已签收入库。这是开业前三日的物料采购详单，酱料、食材、炭火、酒水……以及预估的人力成本。这是宣传开销，包括定制请柬、雇人散播消息、以及预留的‘开业三日优惠’让利部分……”
他的声音平稳清晰，手指偶尔点向关键数字，解释着每一项开支的必要性和预算依据。沈玉璇认真听着，不时翻看对应的单据，纤细的手指拨动着算盘，核对数字。她算盘打得极好，又快又准，眼眸低垂时，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神情专注。
顾云笙汇报的声音不由得低了下去，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她拨动算盘的指尖上，那手指白皙纤细，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力量。再移到她沉静的侧脸，挺翘的鼻梁，微抿的唇……他心中某处微微一动，随即又是一阵清晰的钝痛。
她是侍郎府的小姐，即便只是庶出，也是官宦千金，与他这等身无功名、家道中落、如今更是一介商贾身份的人，有着云泥之别。他得东家信重，掌管偌大商行，在外人看来或许风光，但在这等级森严的世道里，商人地位终究低下。他心中那份悄然滋生的欣赏与情愫，如同暗夜中的萤火，微弱而见不得光，更不敢有丝毫表露。能像现在这样，因着共同的事务与她相对而坐，听她温声细语地讨论账目，已是莫大的奢侈与煎熬。
“顾掌柜？”沈玉璇核完一组数据，抬起头，正对上顾云笙未来得及完全收回的、带着复杂情绪的目光。她微微一怔。
顾云笙立刻回神，掩饰性地轻咳一声，移开视线：“五小姐可是觉得这处预算有不妥？” 他指向账册某一项。
沈玉璇压下心中那一丝异样，重新看向账册，指出一处：“这里的酒水采购量，似乎比预估客流所需多了两成？虽是为防短缺，但‘瓷香阁’主打焗鲜美食，酒水消耗未必如‘辣尚瘾’那般大，是否可酌情削减一些，减少资金占用和可能的损耗？”
顾云笙仔细一看，点头道：“五小姐思虑周全。是云笙考虑欠妥了，总想着备足无患，却未细究经营特色。我这就调整。” 他提笔蘸墨，在旁批注修改。他的字迹清隽有力，批注意见写得简明扼要。
沈玉璇看着他专注书写的侧影，忽然想起那次窑厂之行，暴雨中他浑身湿透却沉稳指挥的模样；想起他每次送来账目时的条理分明；想起妹妹偶尔提及他如何应对商行危机时的赞许……这个人，真的和寻常商贾很不一样。他有才华，有担当，知恩图报，待人诚恳。若是生在……她及时止住了思绪，脸颊有些微热。
两人又逐一核对了其他事项，偶有不同见解，也能平和商讨，很快达成一致。公事谈毕，气氛稍稍松弛。
顾云笙起身，从一旁的多宝格上取下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只造型格外精巧别致的小陶盅，釉色温润，绘着清雅的梅兰竹菊。“五小姐请看，这是李师傅按东家给的‘珍藏版’图纸试烧的样品，准备用于雅间或特殊宴席。您看看这釉色和绘工可还入眼？”
沈玉璇小心接过一只绘着墨梅的，仔细端详。陶盅入手温润，釉色均匀，墨梅枝干遒劲，花瓣清雅，画工虽非大家，却自有一股生动气韵。“极好。李师傅的手艺越发精进了。这梅花图案，与‘瓷香阁’欲营造的清雅温馨氛围很是契合。”
“五小姐喜欢便好。”顾云笙见她眼中露出欣赏之色，心中竟比自己得了夸奖还高兴几分，话也多了些，“李师傅说了，多亏当初五小姐提点那掺石英砂的改良之法，如今烧出的陶器品质稳定了许多，成品率也高了。他一直念叨着要当面再谢谢您。”
“不过是偶然从杂书上看到，随口一提，当不起李师傅如此记挂。”沈玉璇谦虚道，将陶盅轻轻放回托盘，指尖不经意与顾云笙伸过来接托盘的手指轻轻碰触。
两人皆是一震，同时缩回了手。细微的电流仿佛从触碰处窜开，雅室内的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一瞬。
沈玉璇脸上飞起两抹不易察觉的红晕，连忙垂下眼帘。顾云笙更是心跳如鼓，耳根发热，强自镇定地将托盘放回原处，喉结微动，想说点什么打破这尴尬又微妙的气氛，却一时词穷。
就在这时，楼下隐约传来一阵活泼的喧哗声，似乎是沈玉琪到了——她今日是来“试吃”最后几道调试好的招牌菜品。
这声响打破了雅室内的静谧与微妙。沈玉璇暗暗松了口气，站起身：“六妹妹到了，账目也已核对完毕，我便不打扰顾掌柜了。开业在即，顾掌柜多辛苦。”
顾云笙也恢复了些许镇定，拱手道：“分内之事。五小姐慢走，路上小心。” 他顿了顿，终究还是没忍住，低声补充了一句，“近日天寒，五小姐……多保重身体。”
这话已有些超出掌柜对东家姐姐应有的关切范畴。沈玉璇听得真切，心中那丝异样的涟漪再次漾开，她轻轻“嗯”了一声，没有抬头，重新戴好帷帽，在李嬷嬷的陪同下，匆匆下楼去了。
听着脚步声远去，顾云笙独自站在雅室窗前，看着那辆青布小车驶离，消失在街角，久久未动。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一瞬间触碰的微凉与柔软，心中却满是苦涩与自嘲。
顾云笙啊顾云笙，你在痴心妄想什么？
而马车内的沈玉璇，隔着帷帽的轻纱，望着窗外飞快倒退的街景，也有些心绪不宁。方才那瞬间的触碰，顾云笙那句低声的关怀，还有他眼中偶尔流露出的、被她捕捉到的复杂神色……她并非懵懂无知的少女，那些细微处传递出的信息，让她隐隐明白了些什么。
可是……怎么可能呢？他是妹妹最得力的掌柜，是商行的掌舵人，但也是……一介白衣。而自己，纵然是庶女，婚事也终究难以自主，母亲王氏那一关就难过。更何况，妹妹的庞大产业需要顾云笙忠心耿耿地打理，任何超出这层关系的杂念，都可能带来不可预知的风险和尴尬。
她轻轻叹了口气，将那份刚刚萌芽、却注定艰难的情愫，强行压回心底深处。眼下，最重要的是帮妹妹把“瓷香阁”顺利开起来，站稳脚跟。至于其他……且行且看吧。
回到沈府西院，赵姨娘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应对可能的询问。见女儿神色间似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恍惚，赵姨娘关切地问：“璇儿，可是累了？事情还顺利吗？”
沈玉璇回过神，忙道：“娘，我没事。一切顺利，‘瓷香阁’开业准备已基本妥当了。” 她顿了顿，又道，“顾掌柜……很尽心。”
赵姨娘何等敏锐，从女儿这简单的一句“很尽心”里，听出了些许不同寻常的味道。她深深看了女儿一眼，没有追问，只是温柔地拍了拍她的手：“顺利就好。你们姐妹在外面做事，定要事事小心。累了就多歇歇，别硬撑。”
“女儿晓得的。”沈玉璇依偎在母亲身边，感受着这份毫无保留的温暖与支持，心中的纷乱稍稍平复。无论如何，她有母亲，有妹妹，有这个虽然隐秘却充满力量的小家。未来的路或许坎坷，但她们会一起走下去。
而此刻，在“辣尚瘾”三楼的秘密雅间内，沈玉瑶正听着顾云笙汇报“瓷香阁”最终筹备情况，以及……沈玉璇今日核对账目的结果。顾云笙一如既往地条理清晰，公事公办，但沈玉瑶何等眼力，从他比平时略微低沉的声音和偶尔的走神中，察觉到了一丝异样。
再联想到五姐回来时那一闪而过的恍惚，沈玉瑶心中了然。
顾云笙对五姐有意？五姐她……似乎也并非全无感觉。
这倒是有趣，也……颇为棘手。
顾云笙是她的左膀右臂，忠诚能干，人品也信得过。五姐聪慧温婉，是自己最信任的姐姐之一。若能促成，自然是美事一桩，亲上加亲，商业帝国的核心也将更加稳固。
但现实是残酷的。士农工商，等级分明。沈文渊和王氏绝不可能同意，哪怕是庶出的女儿嫁给一个商人。即便自己如今是县主，能施加影响，但想要打破这层坚固的壁垒，也绝非易事。
沈玉瑶指尖轻轻敲着桌面。此事，急不得，也勉强不得。或许，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或者……需要积累更多足以撼动世俗偏见的资本与力量？
她将这份思量暂时按下。眼下，“瓷香阁”开业在即，王氏那边的暗箭也需防范，还有与太子若即若离的同盟关系需要维系……桩桩件件，都需她费神。
“顾大哥，”沈玉瑶听完汇报，温声道，“开业之事，你多费心。至于其他……来日方长，有些事情，或许需要时间和机缘。”
顾云笙心中一震，抬头看向沈玉瑶。东家这话……似是意有所指？她看出了什么？他心中一时慌乱，又夹杂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希冀，最终只是深深一揖：“云笙明白。定不负东家所托。”
看着顾云笙退出的背影，沈玉瑶目光悠远。
瓷香蕴情，璇笙渐近。这条情路注定坎坷，但既然萌芽已生，她这个做妹妹兼“东家”的，总得在力所能及时，为他们，撑一撑伞，指一指路。
不过，当务之急，还是先让“瓷香阁”这艘新船，在京城这片商海中，稳稳启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