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周府后宅一处宽敞却透着孤清的正房里,沈玉琳拥着一件半旧的狐皮斗篷,靠在临窗的炕上,手里拿着一卷账本,目光却空洞地望着窗外光秃秃的枝桠。炭盆里的火明明暗暗,驱不散她周身的寒意,也暖不了她冰凉的心。
贴身丫鬟春杏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捧着一封家书,脸色有些踌躇:“夫人,沈府……送来的信。”
沈玉琳回过神,接过信,指尖触及信封,竟有些颤抖。她知道里面会是什么。这几日,关于大皇子府……不,现在该叫肃王府了,关于肃王府的喜讯如同长了翅膀,早已传遍京城。皇长孙,安乐郡王,肃王……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心口。
展开信,是母亲王氏的笔迹。开头照例是些嘘寒问暖的套话,但字里行间都透着一股极力压抑却仍能察觉的憋闷与不甘。信中详细描述了赵姨娘母女如何风光入府探望,德妃如何亲热客气,那刚出生的小郡王如何得圣心……最后,王氏几乎是咬着牙写道:“我儿,你切莫多想,好生将养身子,早日为周家开枝散叶才是正经。那些庶出的,纵一时得意,终究根基浅薄,比不得我儿嫡女尊贵。”
嫡女尊贵?
沈玉琳嘴角扯出一抹比哭还难看的笑,将那信纸紧紧攥在掌心,直至皱成一团。尊贵?她这个嫡女,如今在这周家,还有什么尊贵可言?
成婚已一年有余。起初,夫君周文轩待她温柔体贴,婆母虽有些严苛,但也算给足了她正妻体面。她自己也以为,凭借沈家的门第和自己的温顺,为周家诞下嫡子不过是迟早的事。她甚至暗中欢喜,觉得自己嫁得虽不如沈玉琼显赫,但夫妻和睦,门当户对,已是极好。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她的肚子始终没有动静。婆婆周夫人的脸色日渐不耐,言语间的敲打从隐晦到直白。一年之期将至时,婆婆终于按捺不住,请了京城最有名的妇科圣手为她诊脉。结果却是一切正常。这“正常”,仿佛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既然你身子无碍,为何怀不上?是不是心思太重?或者,根本就是福薄?
夫君周文轩起初还安慰她,说子嗣讲求缘分,让她宽心。但渐渐地,他留在她房中的时间越来越少,回来时身上时常带着陌生的脂粉香气,看向她的眼神里,也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与失望。她知道,外头同僚好友,只怕早有儿女绕膝,他却膝下空空,还要承受母亲的压力和外界的议论。
两个月前,婆婆终于不再等待。她亲自做主,将自己娘家一个远房表亲的女儿,年方十六、容貌娇艳的柳氏,抬进了门,给周文轩做了姨娘。美其名曰:“开枝散叶,为周家绵延香火,也好分担琳儿你持家的辛苦。”
那柳姨娘,生得一副弱柳扶风、我见犹怜的模样,嘴甜会来事,进门不过几日,就将婆婆哄得眉开眼笑,夫君周文轩似乎也颇为受用。沈玉琳这个正妻,倒像是成了碍眼的外人。
最让她绝望的,是前几日诊出的消息——柳姨娘有孕了。进门才两个月,便已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消息传来,婆婆喜得当场赏了全府下人三个月的月例,夫君周文轩更是小心翼翼,对柳姨娘呵护备至,连书房都少去了,生怕惊了胎气。整个周府上下,都沉浸在即将添丁的喜悦中,仿佛全然忘了她这个正妻的存在。
而她,成婚一年有余,汤药不知喝了多少,菩萨不知拜了多少回,却依旧腹中空空。婆婆如今见了她,连表面的客气都懒得多给,时常指桑骂槐,说她占着正妻的位置却不尽责。夫君更是鲜少踏入她的房门,偶尔来,也是相对无言,气氛凝滞。
嫡女?正妻?在这实实在在的子嗣面前,竟是如此苍白可笑!
“夫人……”春杏见她脸色煞白,眼神发直,担忧地唤了一声。
沈玉琳猛地回过神,将手中皱成一团的信纸狠狠掷在地上,胸口剧烈起伏。嫉妒如同毒蛇,疯狂噬咬她的心。凭什么?沈玉琼一个庶女,却能嫁入皇室,得夫君宠爱,一举得男,如今更是母凭子贵,连带着大皇子都封了王,儿子一生下来就是郡王!而她沈玉琳,堂堂侍郎嫡长女,却要在这里忍受婆母冷眼、夫君疏离,眼睁睁看着一个卑贱的姨娘抢先生子,夺走她的一切!
她想起未出嫁时,自己是何等风光。母亲精心教养,吃穿用度皆是最好,妹妹们都要看她脸色。沈玉琼、沈玉瑶那些庶妹,在她眼中不过是上不得台面的存在,是可以随意敲打、用以衬托自己高贵的背景。可如今呢?沈玉琼成了王府侧妃,儿子是皇长孙、安乐郡王;沈玉瑶成了御封的嘉宁县主,出入宫禁,连皇后都青眼有加……
而自己呢?困在这冰冷的周府后院,守着正妻的空名,看着妾室得意,夫君离心,未来一片灰暗。若是那柳氏一举得男……她不敢想下去。
“春杏,”沈玉琳的声音干涩沙哑,“去准备一下,明日……我回趟娘家。” 她需要见见母亲,她需要倾诉,她需要有人告诉她,她该怎么办。
春杏欲言又止,终是低低应了声“是”。她知道,夫人每次回娘家,看似诉苦,实则更像是在寻找一种心理上的支撑和对比,但往往回来后心情更加低落。可除了回娘家,夫人还能去哪里呢?
次日,沈玉琳回到了沈府。王氏早已在正院等着,见女儿形容憔悴,眼下青黑,心中便是一痛,随即涌上更多的怒火——既是对周家的,也是对西院那帮“得意忘形”的贱人的!
屏退下人,只留母女二人在内室。沈玉琳见到母亲,强撑的坚强瞬间瓦解,未语泪先流。
“娘……”她扑进王氏怀中,泣不成声,将这一年多来的委屈、焦虑,尤其是柳姨娘有孕后自己所受的冷落和未来无望的恐惧,统统倒了出来。
王氏听得心如刀绞,搂着女儿,也跟着落泪,一边骂周家势利,骂周文轩薄情,骂那柳姨娘狐媚,一边又恨铁不成钢:“我的儿,你怎就如此不争气!那庶出的贱人都能怀上,你为何就不能?定是你心思太重,平日里想得太多!你要放宽心,多调理,总会有的!”
“娘,我何尝不想放宽心?”沈玉琳抬起泪眼,眼中满是绝望,“可您知道吗?如今在周家,我连一口顺心气都喘不上!婆婆眼里只有那柳氏的肚子,夫君……夫君已经许久不曾正眼看过我了!那柳氏不过有孕一月,便似怀了金蛋一般,吃的用的比我这个正妻还好!娘,我……我以后该怎么办啊?若她生下儿子……”
“她敢!”王氏厉声道,眼中闪过狠色,“一个妾室,就算生下儿子,也不过是庶子!你才是正妻!周家敢宠妾灭妻,我们沈家也不是好惹的!” 话虽如此,她心中却也明白,在这子嗣大于天的世道里,一个有了儿子的宠妾,对无子正妻的威胁有多大。尤其是周家那样重规矩也更重实际的门第。
发泄完怒火,王氏看着女儿凄惶的模样,又想到西院近日的喜气洋洋,那股憋闷与嫉恨再次翻腾上来。她压低声音,语气森冷:“琳儿,你且忍一忍。莫要忘了,你是沈家的嫡长女!那些庶出的,一时得意算不得什么。你看那沈玉瑶,封了县主又如何?在宫里就真能站稳脚跟?还有沈玉琼,生了儿子就万事大吉了?这深宅大院,皇家内宫,变数多着呢!你且看着,她们未必能笑到最后!”
这话与其说是安慰女儿,不如说是王氏在说服自己。沈玉琳听着,却并未感到多少宽慰。母亲的狠话,改变不了她在周家举步维艰的现实。西院妹妹们的“变数”,对她眼下的困境毫无帮助。
她靠在母亲肩上,泪水无声滑落。窗外天色阴沉,似乎又要下雪了。这寒冬,仿佛永远没有尽头。而她的春天,又在哪里呢?
这一刻,她对沈玉琼、对沈玉瑶,乃至对所有过得比她好的姐妹的嫉妒,如同野草般在心底疯长,扭曲而痛苦。她甚至阴暗地想,为什么她们都能得到自己求而不得的东西?为什么命运如此不公?
正院里的哭泣与低语,被厚重的门帘隔绝。而西院那边,赵姨娘正和沈玉璇商量着,要给刚生产完的四姐姐再添置些什么滋补的药材送去。沈玉瑶则在规划着“瓷香阁”开业后的第一个促销活动!
同一个府邸,不同的院落,悲喜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