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末卯初,天光未明。
毓秀院内,沈玉珊已在秋月的服侍下起身。尽管身体因有孕而倍感倦怠,胸口依旧隐隐恶心,但她强打着精神,仔细梳妆。今日是婚后第一日,按制需入宫向帝后、淑妃请安,更要接受侧妃王若晴的拜见。她必须拿出正妃的端庄与气度,容不得半分懈怠。
她选了一身正红色缂丝百蝶穿花宫装,颜色庄重却不失鲜亮,既符合身份,也能衬得脸色好些。发髻梳成端庄的凌云髻,簪上象征正妃身份的赤金点翠凤簪和几支珠钗,耳坠是一对圆润的东珠。妆容比昨日大婚时清淡许多,着重修饰了眉眼间的疲惫,点了口脂,镜中人顿时显得雍容华贵,眉目间那份刻意维持的沉静,倒也压下了些许固有的骄矜之气。
“娘娘,侧妃王娘娘已在院外候着了。” 门外有丫鬟低声通禀。
沈玉珊动作微顿,眼底掠过一丝冷意,很快恢复平静。“请她进来吧。”
王若晴带着贴身丫鬟,款步走入正房。她今日穿着一身绯红色绣折枝玉兰的宫装,比正妃的红色稍浅,样式也略简,既彰显了侧妃身份,又不失礼数。发髻挽成温婉的随云髻,簪着两支碧玉簪和几朵新鲜的玉兰花,妆容精致淡雅,眉眼含笑,气质柔顺。
“妾身王氏,给王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王若晴走到近前,规规矩矩地行了一个标准的侧妃拜见正妃的大礼,姿态放得极低,声音温婉动听。
沈玉珊端坐在主位之上,目光平静地落在王若晴身上,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位表姐,确实生得一副好样貌,尤其是这般低眉顺眼、温柔似水的模样,极易让人心生好感。若是从前,她或许会亲热地拉起表姐的手说笑,可如今……她们是共侍一夫的妻妾。
“表姐快请起。” 沈玉珊虚扶了一下,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几分亲近又不失威仪的笑容,“日后同在府中,姐妹相称便是,不必如此多礼。” 她刻意强调了“姐妹”二字,却是在提醒彼此如今的身份差异。
王若晴起身,在沈玉珊下首的绣墩上侧身坐下,笑容依旧温婉:“礼不可废。妹妹如今是正妃,尊卑有序,妾身理当如此。” 她语气诚恳,仿佛真心敬服。
两人寒暄了几句,无非是问些“昨夜睡得可好”、“可还习惯”之类的场面话。沈玉珊保持着端庄的微笑,应答得体,心中却时刻警惕,留意着王若晴的每一丝神态、每一句言语,试图从中找出破绽或虚伪。王若晴则始终低眉顺眼,言辞恭谨,偶尔抬眼看向沈玉珊时,眼神清澈,带着恰到好处的亲近与尊重。
至少表面上,姐妹和睦,一派祥和。
不多时,二皇子轩辕昱也过来了。他今日换了一身石青色常服,气色比昨日好了些,但眉宇间仍有挥之不去的病弱之感。看到两位盛装的新妇,他眼中露出些许温和的笑意。
“给殿下请安。” 沈玉珊和王若晴同时起身行礼。
“都免礼。” 轩辕昱在主位坐下,目光先落在沈玉珊身上,带着询问,“可用过早膳了?身子可还爽利?”
沈玉珊心中一暖,柔声道:“谢殿下关心,臣妾一切都好。” 她察觉到轩辕昱问话时,余光似乎也扫了王若晴一眼,但那份对正妃的关切是明显更多的。这让她稍稍平衡了些。
王若晴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心中却微微一涩。但很快便调整过来,她是侧妃,理当如此。
三人一同用了些简单的早膳,便准备入宫。
马车驶向皇宫。沈玉珊与轩辕昱同乘一车,王若晴独自乘后面一辆。车内,沈玉珊依靠在轩辕昱身侧,低声道:“殿下,臣妾……还是有些紧张。”
轩辕昱拍了拍她的手:“不必紧张。父皇母后皆是宽和之人,母妃……也会护着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是正妃,拿出该有的气度便是。”
沈玉珊点了点头,心中稍定。她能感觉到,二皇子虽然病弱,但心思并不糊涂,对她这个正妃,至少在明面上是维护的。
入宫后,先至皇帝皇后的坤宁宫请安。帝后二人态度温和,赏了见面礼,说了些“和睦持家”、“早日开枝散叶”的勉励话,便让他们退下了。整个过程庄重而短暂。
接着便是去景福宫拜见淑妃。
景福宫内,淑妃周氏早已端坐等候。她今日打扮得雍容华贵,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端庄笑容,只是那笑容并未真正到达眼底。
“儿臣(臣妾)给母妃请安。” 三人行礼。
“快起来,坐吧。” 淑妃语气亲切,目光在沈玉珊和王若晴身上来回扫视,最后落在沈玉珊脸上,笑容加深,“昱儿,你瞧瞧,珊儿这气色,倒是比昨日更好了些,看来昨晚休息得不错。” 这话听着是关心,却隐隐带着一丝试探。
沈玉珊脸一红,垂下头,心中却是一凛。淑妃这是在敲打她,提醒她昨夜二皇子宿在她房中之事,也是暗示她该“懂事”。
“母妃说的是。” 轩辕昱接口道,“珊儿她……甚是温婉懂事。”
淑妃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王若晴:“若晴也是,看着就让人喜欢。你们姐妹二人一同入府,日后定要同心协力,好生伺候昱儿,打理好王府内务。珊儿身子“弱些”她暗指沈玉珊有孕,而后又意味深长地看了沈玉珊一眼,若晴你作为姐姐,要多帮衬着些。”
王若晴连忙起身,恭敬道:“淑妃娘娘教诲的是,妾身定当尽心尽力,协助王妃娘娘,伺候好殿下。”
“嗯,是个懂事的。” 淑妃笑道,赏了两人一些首饰衣料,又特意对沈玉珊道,“珊儿,你既为正妃,府中一应事务,便要担起来。若有不懂的,或是身子不适,便让若晴帮着料理,或是来回本宫。切莫逞强,伤了身子。” 这话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再次强调了王若晴“协理”的权力,也暗指沈玉珊有孕,不要伤了皇孙。
沈玉珊心中憋闷,却只能恭顺应下:“臣妾谨记母妃教诲。”
从景福宫出来,沈玉珊脸上的笑容几乎维持不住。淑妃绵里藏针的话,句句都在抬高王若晴,打压她这个正妃!这让她心中怒火升腾,对王若晴的敌意更深了一层。
回府的马车上,她一直沉默着。轩辕昱似乎有些疲惫,闭目养神,并未多言。
回到王府,已近午时。按照规矩,王若晴需每日晨昏定省。午膳后,她便又来毓秀院请安。
这次,沈玉珊端足了正妃的架子,受了她的礼,赐了座,然后便拿起一本账册,状似随意地问道:“表姐在闺中时,可曾学过管家理事?”
王若晴谦道:“略知皮毛,不及妹妹……王妃娘娘。”
“母妃既说让表姐帮衬,日后这府中琐事,少不得要劳烦表姐了。” 沈玉珊将账册轻轻推过去一点,“不若表姐先看看这些?若有不明之处,我们再一同商议。” 她将“一同商议”咬得略重,既给了王若晴接触事务的机会,又牢牢掌握着最终决定权。
王若晴心中明了,这是正妃在试探,也是在立威。她接过账册,认真地看了几页,然后指出了几处不甚明了之处,态度恭谨,毫无越矩之意。
沈玉珊见她如此,心中稍安,看来王若晴至少表面上还是识趣的。两人就着账册说了几句,气氛倒也还算平和。
然而,当话题无意间转到昨夜时,王若晴轻声道:“殿下昨夜留宿娘娘处,是应当的,不知娘娘妾身那里备了些安神的香囊,若娘娘不嫌弃……”
她脸色微沉,淡淡道:“有劳表姐费心,本宫很好。”
王若晴敏锐地察觉到沈玉珊语气的变化,心中咯噔一下,知道自己或许说错了话,连忙岔开话题。
这次请安,在表面平静、实则各自警惕的氛围中结束。
晚间,轩辕昱去了蘅芜苑。这是他作为夫君,在给予正妃体面后,对侧妃应有的安抚,也是平衡后院之举。
蘅芜苑内,红烛温馨。王若晴早已精心准备,卸去了白日略显正式的宫装,换上一身水红色轻软寝衣,青丝半挽,薄施脂粉,在灯下更显肌肤如玉,眉眼含情。她亲自为轩辕昱奉上温度适宜的参茶,声音柔得能滴出水来:“殿下累了一天了,喝口茶润润喉。”
轩辕昱接过,看着她温婉恭顺的模样,想起白日里母妃的暗示和沈玉珊隐隐的骄矜,心中对王若晴的识大体多了几分好感。至少,她目前看来,是安分的,是懂得尊卑、愿意辅佐正妃的。
这一夜,王若晴极尽温柔体贴,曲意逢迎。她知道自己的优势在哪里,也清楚该如何抓住一个男人的心,尤其是二皇子这般体弱、或许更需要情感慰藉的男子。她的手段确实比沈玉珊高明,懂得以柔克刚,以退为进。
轩辕昱并非沉溺女色之人,但美人在怀,温柔小意,也确实让他紧绷的心神放松了些许。他对王若晴的初始印象颇佳,觉得她性子柔顺,知情识趣,是个不错的侧妃。
深夜,蘅芜苑的红烛熄灭。而毓秀院内,沈玉珊却辗转难眠。她知道二皇子今夜宿在了王若晴那里,这是规矩,她无法阻拦,可心中那根刺,却因此扎得更深。她抚着依旧平坦的小腹,心中默念:孩子,你一定要争气,一定要是男胎!只有你,才是母亲最大的依靠。
翌日晨起,王若晴依旧准时来请安,神色如常,甚至比昨日更加恭顺。沈玉珊也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只是那份姐妹情谊,在无声的较量与各自的盘算中,早已变了味道。
二皇子轩辕昱冷眼旁观着后院的微妙变化。他虽病弱,却并非愚钝。沈玉珊的隐忍与不甘,王若晴的温顺与心机,他都看在眼里。他需要正妃生下嫡子稳固地位,也需要侧妃协助管理后院、平衡势力。只要她们不闹得太过,维持表面的和睦,他乐于维持这种平衡。至于真心?在这皇家后院,或许本就是奢侈之物。他首要考虑的,是子嗣,是安稳,是母妃的意愿。
日子就在这般晨昏定省、暗藏机锋中一天天过去。沈玉珊小心翼翼地隐藏着孕事,忍受着身体的不适和王若晴日渐频繁的“协助”。王若晴则凭借着温柔手段,渐渐在二皇子心中占据了一席之地,也开始更深入地接触王府内务。两人之间,那层名为“姐妹”的薄纱,在利益与地位的消长中,变得越来越透明,也越来越脆弱。
而距离那个“诊出喜脉”的日子,还有三十余天。风暴来临前的平静,看似和谐,实则潜流暗涌,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