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若晴心中震动如潮,面上却依旧维持着那副温婉沉静的面具。这是二皇子第一次在她面前卸下防备,流露出如此深重的自我怀疑与疲惫。她敏锐地意识到,此刻的反应至关重要——既是赢得他更深信任的绝佳机会,也可能是引火烧身的危险边缘。
她停下脚步,转身正对轩辕昱,月光洒在她清丽的脸上,眼神澄澈如洗,没有一丝怜悯或惊讶,只有一种沉静的理解。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微微仰头,望着天际那轮清冷的明月,仿佛在组织语言,又仿佛在借景抒怀。
片刻,她才缓缓开口,声音轻柔却清晰,如同月下溪流,涓涓流入轩辕昱烦闷的心田:“殿下何出此言?在妾身看来,文成武就,不过是世人狭隘的尺规。”
她微微侧身,指向不远处一株在夜色中依然挺拔的苍松:“您看那松树,生在庭院,不似山间巨木那般参天雄伟,却能遮蔽一方风雨,自成景致,令人见之心安。殿下便如这庭中之松。”
轩辕昱微微一怔,顺着她的手指望去。
“殿下仁厚,体恤下情,这便是最大的‘德’。”王若晴继续道,声音愈发柔和,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力量,“治国平天下,文韬武略固然重要,但民心所向,根基稳固,方是长久之计。殿下虽不常参与朝堂激辩,不涉疆场杀伐,但您名下的田庄打理得井井有条,跟随您的门人清客各安其分,府中上下虽偶有波澜,大体安稳。这难道不是一种‘功’吗?”
她顿了顿,目光转回轩辕昱脸上,眼中闪烁着真挚的光芒:“妾身曾听父兄私下议论,说殿下虽然……身体违和,但品性高洁,从不参与那些结党营私、蝇营狗苟之事。在如今这朝局中,能保持这份清流风骨,已属不易。陛下……心中自然也是明了的。”
最后一句,她说得极轻,却像一颗小石子,精准地投入了轩辕昱心湖的最深处。父皇心中明了?父皇真的……会注意到他这不显山不露水的“清流”吗?还是会觉得他懦弱无能,不堪大用?
王若晴仿佛看穿了他的疑虑,声音更轻,却更坚定:“潜龙在渊,未必不能一飞冲天。殿下如今需要做的,是善加保养,蓄力培元。身体是根本,人心是基石。待时机成熟,未必没有施展抱负、令世人刮目相看之时。” 她没有明说“时机”是什么,也没有提及“抱负”的具体内容,却给了轩辕昱一个充满诱惑的想象空间。
这番话,没有空洞的吹捧,没有虚伪的安慰。她将他从“失败皇子”的自我否定中拉出来,赋予他“庭中之松”、“清流风骨”、“潜龙在渊”的意象,既肯定了他现有的价值,又为他描绘了一个充满可能的未来。更重要的是,她巧妙地暗示了皇帝可能的“明了”,以及“时机”的重要性。
轩辕昱怔怔地看着她,月光下,她眉眼如画,眼神清澈而笃定,仿佛真的从他这病弱之躯、尴尬处境中,看到了别人看不到的光彩与潜力。长久以来压抑在心底的不甘、委屈、野心,仿佛被这温言软语轻轻撬开了一道缝隙,丝丝缕缕地泄露出来。
是啊,他轩辕昱,难道真就甘心一辈子做个被人怜悯、忽视的病弱皇子?不,他也有抱负,有野心!只是身体所限,形势所迫,不得不隐忍蛰伏。他也曾暗中观察朝局,分析利弊,甚至……为了给自己争取一丝机会,或仅仅是为了给那个总是高高在上、完美无缺的太子兄长添点堵,他确实做过一些事情,一些隐秘的、不足为外人道的事情。
太子的新政推行得如火如荼,备受赞誉。他就在某些无关痛痒的环节,利用母妃娘家的一点人脉,稍稍拖延一下进程,或是“无意中”让某些反对新政的声音传到父皇耳中。太子在户部清理积弊,触动了某些人的利益,他便“偶然”得到一些看似无关、实则能引发猜忌的材料,通过隐秘渠道散播出去。这些事情很小,很难追查到他头上,却像细小的沙砾,能稍稍阻滞太子那势不可挡的前进车轮,也能在父皇心中埋下一点点疑虑的种子。
他做得隐秘而克制,从未想过能真正动摇太子的地位,那只是一种不甘心的发泄,一种证明自己“并非全然无用”的隐秘手段。此刻,听着王若晴的话,他心底那点阴郁的野心,似乎被注入了一丝奇异的暖流和肯定。
“潜龙在渊……”他低声重复着这四个字,眼中黯淡的光芒渐渐重新凝聚,甚至比之前更加深沉锐利。他看向王若晴的目光,也彻底变了。不再是看待一个温顺有用的侧妃,而是多了一种近乎知己的审视与……依赖。
“若晴,”他唤她的名字,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温和与郑重,“你……很好。” 这一次的“很好”,含义远比之前深厚。
王若晴心中暗喜,知道自己这一步走对了。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一闪而过的精光,声音越发柔婉:“妾身不过是说了几句心里话。殿下是妾身的夫君,是天,妾身自然盼着您好,信着您好。”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却又无比亲密自然。
“走吧,夜风凉了,回去罢。” 轩辕昱主动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微凉的手。
王若晴顺从地任由他牵着,两人并肩慢慢走回蘅芜苑。一路上,轩辕昱的话多了起来,虽然依旧谨慎,却开始提及一些朝中无关紧要的动向,或是某些官员的趣闻,试探着她的反应和见识。
王若晴总能恰到好处地接话,或提出一两个聪慧但不逾矩的问题,或轻声附和,展现出不俗的见解和良好的分寸感。她不再仅仅是后院的女人,更成了一个可以让他放松交谈、甚至稍作倾诉的对象。
这一夜,轩辕昱宿在了蘅芜苑。红绡帐暖,温香软玉。王若晴极尽温柔,却又不同于以往的刻意迎合,更多了一种心意相通的默契与体贴。轩辕昱久病虚弱,于房事上并不热衷,但这一夜,他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放松与愉悦,不仅仅是身体上,更是心灵上的慰藉。
翌日清晨,轩辕昱离开时,特意吩咐:“今日王妃那边若有什么吩咐,若是不太紧要的,你斟酌着处理便是,不必事事回她,扰她养胎。” 这话,无疑是将更多的权柄和信任交给了王若晴。
王若晴恭顺应下,心中冷笑。沈玉珊,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消息自然很快传到了毓秀院。
沈玉珊正扶着腰(尽管月份尚浅,但她已习惯做此姿态)在院中慢走,闻言气得差点拧断了手中的帕子。“殿下……殿下竟如此说?王若晴那个贱人,到底给殿下灌了什么迷魂汤!”
秋月连忙安抚:“娘娘息怒,您肚子里可是金贵的皇嗣!侧妃再如何,也不过是替您跑腿办事的。殿下这么说,也是体恤您辛苦。等您生下小皇孙,殿下眼里心里,自然只有您和小皇孙。”
话虽如此,沈玉珊心中的危机感却越来越重。王若晴的得宠,已经超出了“侧妃本分”。她必须做点什么。
她思忖良久,对秋月低声吩咐了几句。
几日后,淑妃周氏再次召王若晴入宫。这次,淑妃的态度明显冷淡了些许。
“若晴,听说昱儿近来常去你那儿?” 淑妃拨弄着手中的翡翠念珠,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若晴心头一凛,知道定是沈玉珊通过某种渠道向淑妃“诉苦”了。她立刻跪了下来,姿态恭谨:“回淑妃娘娘,殿下近来确实偶尔会来蘅芜苑坐坐,多是因前朝琐事烦心,来寻个清静。妾身只是尽本分,为殿下奉茶研墨,不敢有半分懈怠。王妃娘娘身怀六甲,殿下也是时时挂念的,每日必去探望。”
她将轩辕昱去她那里归因于“寻清静”,将自己定位为“奉茶研墨”的侍女,又强调了轩辕昱对沈玉珊的关心,回答得滴水不漏。
淑妃盯着她看了半晌,缓缓道:“你是个懂事的。昱儿身子弱,需要静养,也需要人细心照料。珊儿有孕,精力不济,你多分担些是好的。但你要记住,尊卑有序,嫡庶有别。任何时候,都要以正妃和皇嗣为重,莫要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扰了府中安宁,也……害了自己。”
最后一句,已是明晃晃的警告。
王若晴深深俯首:“妾身谨记淑妃娘娘教诲,绝不敢忘。”
从景福宫出来,王若晴背脊挺直,眼神却一片冰冷。沈玉珊,你除了会告状,还会什么?淑妃的警告她记下了,但并不会让她退缩。只会让她更加确信,权力和宠爱,必须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不能寄望于任何人的“仁慈”或“规矩”。
而此时的二皇子轩辕昱,坐在书房中,面前摊开着一份来自江南的密报,上面隐约提到了太子新政在漕运上的最新进展和遇到的些许“阻力”。他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眼神幽深。
“潜龙在渊……” 他低声自语,脑海中浮现出王若晴那双清澈而笃定的眼睛。或许,他是该更“积极”一些了。不仅仅是为了给太子添堵,更是为了……那个也许存在的“时机”。
他提笔,在一张小小的便笺上,写下了几个隐晦的字,封入一个不起眼的信封,唤来心腹,低声交代了几句。
窗外,夏意渐浓,蝉鸣聒噪。二皇子府后院的争斗,已经悄然与更宏大的朝堂波澜,隐隐勾连在了一起。而谁又能料到,这场始于女子争宠的风波,最终会吹向何方?
宫外,刚刚获封“嘉宁县主”不久的沈玉瑶,正以新身份首次出席一场由皇后举办的赏荷宴。她穿着县主规制的浅碧色宫装,举止得体,言谈沉静,引来无数或好奇、或探究、或嫉妒的目光。太子轩辕宸亦在席间,两人目光偶然相接,他微微颔首,眼神复杂难辨。沈玉瑶坦然回礼,心中却警惕着这看似平静水面下的暗流。
沈玉璇则在顾云笙的暗中安排下,“恰好”在“瓷香阁”新开的雅间“核对”一批特别账目。室内茶香袅袅,两人隔桌而坐,讨论着账目细节,偶尔眼神交汇,又迅速避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默契与淡淡的情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