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烈日炙烤着二皇子府的琉璃瓦,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闷热,连廊下的风都带着黏腻的气息。毓秀院内,冰山吐着寒气,沈玉珊半躺在凉榻上,孕肚已微微隆起,脸色却因暑热和心绪不宁而显出几分不正常的潮红与憔悴。怀孕近四个月,本该是胎象渐稳、心宽体胖的时候,可她却愈发烦躁易怒,看什么都不顺眼。
“这冰鉴里的冰怎么化得这么快?底下人是偷懒了不成?还有这酸梅汤,味道寡淡,定是没按方子好好熬!”沈玉珊将手中的甜白瓷碗重重一搁,汤汁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苏绣裙裾上,更添烦闷。
秋月连忙上前擦拭,低声劝慰:“娘娘息怒,奴婢这就让人去换。太医说了,您如今双身子,最忌心浮气躁,对皇嗣不好。”
“皇嗣皇嗣!你们就知道拿皇嗣压我!”沈玉珊烦躁地挥手,“本宫心里不痛快,怎么静得下来?” 她的不痛快,十成里有九成都源于蘅芜苑。
王若晴那个贱人,越来越会做戏了!表面恭顺,背地里却不知使了什么狐媚手段,将殿下哄得团团转。如今殿下虽仍每日来毓秀院探望,但停留的时间越来越短,话题也总是围绕着“孩子可好”、“太医怎么说”,那份疏离与客套,让她心凉。可每当她想抱怨几句,或使些小性子想让他多陪陪自己,殿下总是那几句“你好好养胎”、“莫要胡思乱想”、“若晴打理府务也辛苦”,仿佛所有的错处都在她无理取闹。
更可恨的是王若晴!她如今协理府务,名正言顺地频繁出现在殿下面前。自己孕中多思,精力不济,许多事情不得不交给她处理。可每次王若晴来请示汇报,那副低眉顺眼、事事请示的模样背后,沈玉珊总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得意与挑衅。尤其当她提及“殿下昨日在妾身那里用了晚膳,夸小厨房的汤炖得入味”或者“殿下前儿看了妾身整理的田庄账目,说条理清晰”时,那种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亲昵与受重视,就像细小的针,密密麻麻地扎在沈玉珊的心上。
她不止一次在轩辕昱面前状告王若晴“僭越”、“心思不纯”,可轩辕昱总是不以为然:“若晴办事稳妥,帮你分担了不少。她是你表姐,又能有什么坏心思?你如今身子要紧,莫要为这些小事劳神。”
小事?这怎么会是小事!沈玉珊只觉得满腔愤懑无处发泄,郁结于心,胎动都频繁了不少,时常心悸气短。太医来请平安脉,也委婉提醒“王妃娘娘需平心静气,忧思伤身,亦恐扰动胎气”。这话传到轩辕昱耳中,他来看她时,眉头皱得更紧,叮嘱更多,可那份隐藏在关切下的不耐,沈玉珊敏感地捕捉到了。
她觉得自己像个被困在华丽牢笼里的困兽,明明拥有最珍贵的筹码(皇嗣),却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女人侵吞着她的领地,抢夺着夫君的注意,而她除了无能狂怒,竟似乎束手无策!这种失控的感觉,让她恐慌,也让她更加暴躁。
这一日午后,王若晴照例来毓秀院回禀一些采买和人情往来的琐事。她今日穿了一身水绿色薄纱夏裙,衬得肌肤如玉,身段窈窕,发间只簪了一朵新鲜的茉莉,清雅宜人。与沈玉珊因孕期浮肿而略显笨重的体态、因烦躁而疏于打理的妆容形成了鲜明对比。
沈玉珊靠在榻上,冷眼瞧着她行礼问安,心中那股邪火又窜了上来。
王若晴似乎浑然不觉,依旧温声细语地禀报着。事毕,她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目光关切地落在沈玉珊略显憔悴的脸上,柔声道:“娘娘这几日气色似乎不佳,可是暑热难耐?妾身那里新得了一些上好的血燕和西洋参,最是滋阴补气,已让人送了些到小厨房,娘娘可让她们炖了试试。” 她语气真诚,仿佛真的全心为表妹着想。
沈玉珊哼了一声:“表姐有心了。本宫这里什么没有?倒劳动表姐惦记。”
“娘娘说哪里话,伺候娘娘是妾身的本分。” 王若晴笑容不变,眼神扫过沈玉珊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轻叹一声,语气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幽怨与怅惘,“看着娘娘日渐显怀,妾身真是……既为娘娘高兴,又忍不住自怜。殿下子嗣艰难,娘娘这一胎,乃是天大的福气,阖府上下的指望。不像妾身……” 她适时地住了口,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楚楚可怜。
这话听着是奉承和自伤,可听在沈玉珊耳中,却自动转化成了:看,我虽然不得宠,但我年轻健康,随时可以怀孕。而你,不过是仗着肚子里这块肉罢了,等孩子生下来,殿下还会如此看重你吗?你这福气,又能持续多久?
沈玉珊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指尖掐进了掌心:“表姐这是何意?莫非是怪本宫抢了你的福气不成?”
王若晴连忙惶恐道:“娘娘误会了!妾身绝无此意!妾身是真心实意为娘娘和皇嗣高兴。只是……只是偶尔见殿下为娘娘胎事忧心,妾身也感同身受,只恨自己不能为殿下分忧罢了。” 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到了轩辕昱的“忧心”上。
果然,沈玉珊的注意力被转移了:“殿下忧心?殿下忧心什么?” 她最近总觉得轩辕昱来看她时心事重重。
王若晴欲言又止,最终像是抵不过沈玉珊的逼视,低声道:“妾身也是偶然听殿下提起……说是前朝近来似有些关于子嗣的闲言碎语,陛下对皇嗣尤为看重。殿下自是万分期待小皇孙,只是……有时难免担心娘娘孕期辛苦,思虑过重,反而不美。殿下常说,盼着娘娘能心宽些,安心养胎便是,外头的事,有他和妾身呢。”
这番话,半真半假。前朝关于子嗣的议论或许有,但绝不会是针对一个未出生的皇子庶孙。王若晴刻意模糊了焦点,将轩辕昱可能因朝事或其他原因产生的烦闷,偷换概念成对沈玉珊“思虑过重”影响胎儿的“担忧”。同时,那句“有他和妾身呢”,更是将她和轩辕昱划到了同一阵营,共同“操心”着沈玉珊和胎儿,无形中抬高了她的地位,也暗示沈玉珊的“不安分”成了需要被“管理”的问题。
沈玉珊只觉得一股热血冲上头顶!殿下竟然对王若晴说这些?还让她“安心养胎”,外头的事交给他们?他们成了“我们”,自己倒成了需要被照顾、被安抚、甚至可能“添乱”的累赘?
“他……他真的这么说?”沈玉珊声音发颤,胸口剧烈起伏。
“娘娘息怒!”王若晴连忙跪了下来,眼中含泪,“妾身多嘴了!殿下也是关心则乱,绝无他意!娘娘千万保重玉体,若是动了胎气,妾身万死难赎!” 她磕下头去,姿态卑微到了极点,可那颤动的肩膀和压抑的啜泣,在沈玉珊看来,无异于胜利者的炫耀与嘲讽。
“滚!你给我滚出去!” 沈玉珊再也抑制不住,抓起手边的玉枕就砸了过去。玉枕擦着王若晴的鬓角飞过,落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沉闷的碎裂声。
王若晴像是受惊的小兔,惊慌失措地起身,连连告罪,退了出去。走到门外,她停下脚步,听着屋内传来的瓷器碎裂声和沈玉珊失控的哭骂,嘴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她轻轻抚了抚被玉枕劲风扫过的鬓角,那里毫发无伤,只是发丝微乱。
她根本无需对沈玉珊腹中的孩子做什么。沈玉珊自己,就是孩子最大的威胁。她只需要适时地浇点油,扇点风,让沈玉珊心中的妒火和恐慌烧得更旺,让她自己把自己,还有她视若珍宝的胎儿,一步步推向危险的边缘。而自己,永远是最无辜、最恭顺、最替王妃和皇嗣着想的那个侧妃。
消息很快传到了轩辕昱耳中。听闻沈玉珊又无故大发雷霆,还差点砸伤王若晴,他匆匆赶到毓秀院。
只见室内一片狼藉,沈玉珊鬓发散乱,哭得双目红肿,见到他更是委屈万分,扑上来哭诉王若晴如何言语挑衅,如何诅咒她的孩子,如何离间他们夫妻感情。
轩辕昱看着满室碎片和形容憔悴、情绪失控的沈玉珊,再想起王若晴退下时那苍白惊恐、却仍不忘为沈玉珊求情的模样,心中那杆天平,无可避免地再次倾斜。他扶住沈玉珊,眉头紧锁,语气带着疲惫与隐隐的责备:“珊儿,你又闹什么?若晴她一向恭谨,何曾会诅咒皇嗣?定是你又多心了!太医再三嘱咐你要静心养胎,你如此动怒,万一伤了孩子怎么办?”
他关心的,依旧是孩子。而他语气中对王若晴的维护和对她的“多心”的定性,像一把冰锥,刺得沈玉珊透心凉。她猛地推开他,尖声道:“孩子孩子!你就只知道孩子!王若晴那个贱人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她是在害我!害我们的孩子!”
“够了!” 轩辕昱也动了怒,声音提高,“你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半分皇子正妃的端庄体统!若晴尽心尽力替你打理府务,照料本王,从无差错,你不但不感激,还整日疑神疑鬼,寻衅滋事!你再这般胡闹下去,就好好在院里静养,无事不要出来了!” 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沈玉珊呆立当场,如遭雷击。
禁足?他为了王若晴,竟然要禁她的足?就因为她“多心”、“胡闹”?
无边的绝望和恨意淹没了她。她抚着肚子,又哭又笑。孩子,娘只有你了……只有你了……王若晴,你等着!等我生下皇儿,定要将你碎尸万段!
而走出毓秀院的轩辕昱,胸中亦是烦闷不堪。他对沈玉珊有愧,因护国寺之事,也因她怀着孩子。所以一直容忍她的骄纵,加倍补偿。可她的性子,却越来越让人难以忍受。相比之下,王若晴的温顺体贴、善解人意,更让他感到舒适。他也知道王若晴或许并非全无心思,但那点小心思在他看来无伤大雅,甚至是他用来平衡后院、避免沈玉珊一家独大的必要手段。
只是……沈玉珊如今的状态,确实令人担忧。胎象本就因她忧思过重而不甚稳固,再这样下去……他揉了揉眉心,对身后内侍吩咐:“去,将王妃院里那些嘴碎的、挑事的,都给本王清理出去,换上一批老实安分的。再告诉陈太医,务必精心为王妃安胎,若有差池,唯他是问!”
他必须保住这个孩子。这不仅是他第一个孩子,是皇嗣,或许……也是他未来某个“时机”来临时,增加分量的筹码之一。他想起王若晴那晚说的“潜龙在渊”,野心如同野草,在心底无声疯长。他需要子嗣,需要安稳的后院,需要更多的力量和……机会。
至于沈玉珊和王若晴之间的暗潮,只要不危及孩子和他的大局,他乐于维持这种微妙的平衡,甚至有意无意地纵容王若晴去稍稍压制越发骄狂的沈玉珊。毕竟,一个情绪不稳、树敌众多的正妃,对他而言,未必是好事。
然而,轩辕昱没有看到,当他转身离开时,蘅芜苑方向,王若晴正倚在窗边,遥遥望着毓秀院的喧嚣渐渐平息,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的玉佩,眼神幽深如古井。
言语的刀锋,无声无息,却已让坚固的堡垒从内部出现了裂痕。沈玉珊的心魔越重,她的地位就越岌岌可危。而孩子的安危……王若晴轻轻摩挲着玉佩。她当然不会亲手去碰。但若是沈玉珊自己“不小心”,或是“天意”如此呢?那可就怨不得任何人了。
夏日的雷雨在远处天际酝酿,闷雷隐隐。二皇子府上空,看似依旧笼罩在皇嗣降临的祥瑞与期待之中,内里却已阴云密布,山雨欲来。这场由嫉妒、野心与算计交织成的风暴,正悄然逼近它的中心——那个被无数人寄予厚望,却也承载了母亲太多怨毒与恐慌的脆弱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