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墨香居”一间清雅的包厢内,陆文修与三两志趣相投的同年正在品茗论文。这几人皆是寒门或小吏出身,仕途不甚得意,但颇有些真才实学,不喜攀附,常聚在此处谈诗论道,排遣心中郁结。
茶过三巡,话题从时政转到闲情。其中一人笑道:“子慎兄,陆文修字,近日可有什么新作?你那咏物诗最是精妙,前日那首《咏竹》,‘未出土时先有节,及凌云处尚虚心’,真是道尽君子风骨。”
陆文修摇头谦道:“信手涂鸦,不足挂齿。”
这时,侍立一旁的“墨香居”伙计,实为顾云笙安排的可靠之人,仿佛忽然想起什么,从一旁的多宝格上取下一个素雅的锦囊,恭敬道:“几位爷,前几日有两位女客在此品茶论诗,似是遗落了此物。小的见锦囊精致,不敢擅动,原想等客人来寻。今日见几位爷皆是风雅之士,不若看看?或许能物归原主,或是……赏鉴一番。”
众人好奇。陆文修本不欲窥人私物,但那伙计已将锦囊打开,里面是几页折叠整齐的浣花笺。伙计小心地展开其中一页,放在桌上。
只见笺上字迹清丽娟秀,是一首咏兰小诗:“幽谷生香草,无人亦自芳。岂因颜色好,清气满华堂。” 诗句浅白,却意蕴清雅,借兰喻己,透着一股不慕繁华、但求本真的淡泊之气。
“好诗!” 一位同窗赞道,“虽出自闺阁,然气韵不俗,毫无脂粉矫饰。”
陆文修的目光也被吸引了过去。他素爱兰花,也常以兰自喻。这诗中对兰的诠释,竟与他的心志颇有共鸣。他不由拿起诗笺,又见下面还有几页,除了另两首咏菊、咏梅的小诗,竟还有半页关于如何培育一株病弱春兰的心得,从选土、浇水到避光,写得细致入微,充满耐心与珍爱。
“这……” 陆文修心中微动。能写出这样诗句的女子,心性定然清雅;能如此耐心对待一株病兰的姑娘,品性必然温良细腻。这锦囊的主人,会是谁?
伙计适时道:“听那两位女客交谈,似是官家小姐,一位称另一位‘二姐’。她们谈论诗词花草,甚是投契,临走时还惋惜一株新得的墨兰不易伺候……”
二姐?官家小姐?陆文修心中划过一丝模糊的念头,却并未深想,只觉这遗落诗稿的姑娘,颇有几分雅趣和灵性,与他平日里接触的那些或骄纵或木然的闺秀截然不同。他将诗稿小心折好,放回锦囊,对伙计道:“此物既是女客遗落,你好生收着,若有人来寻,务必归还。”
然而,那几首小诗和那半页花木心得,却像一颗小小的石子,投入了他平静的心湖,漾开了细微的涟漪。他忽然觉得,若能得一位如此品性的女子为妻,红袖添香,莳花弄草,即便清贫,亦是人间乐事。
又过了几日,一次翰林院几位清流官员的小聚上,太子轩辕宸“偶然”与沈文渊谈及翰林院旧档整理之事,顺口赞了一句:“沈卿,翰林院那位陆文修陆探花,前日……孤翻阅其整理的河工旧档,条理分明,见解独到,文笔也扎实。虽性子孤直些,得罪了人,但确是务实之才,假以时日,多加磨砺,未必不能担当重任。”
沈文渊闻言,心中一动。太子亲自夸奖一个被闲置的探花?还特意点出其“务实之才”、“可担当重任”?这信号可不一般!他连忙附和:“殿下慧眼识珠。陆探花才学,下官亦有所闻。”
太子状似随意地又道:“只是听说此子家境贫寒,至今未婚,倒是一心扑在学问上。如此品性,若能得一贤内助,于其仕途家业,皆是幸事。”
这话就更值得琢磨了。太子这是……在暗示什么?沈文渊回到府中,左思右想,召来心腹幕僚打听陆文修近况。幕僚回禀,陆探花虽清贫,但学问人品有口皆碑,近日似乎在“墨香居”与同窗论文时,偶然得阅某位官家小姐遗落的诗稿,对其才情颇为欣赏云云。
沈文渊捻须沉吟。太子暗示,陆文修本人似乎也对官家小姐有些兴趣,虽然是“偶然”,再加上女儿玉瑾那倔强的态度……或许,这陆文修,并非完全不可考虑?门第是低了些,但有太子那句评语,未来或有起复之日。且寒门出身,家族简单,女儿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无人掣肘,日子或许反而清净。
他将这想法与王氏说了。王氏起初一听是寒门探花,立刻皱眉:“老爷!瑾儿可是嫡女!怎能嫁与那等破落户?”
沈文渊将太子的“随口”夸奖和自己的分析说了,又道:“瑾儿性子你也知道,不喜争斗。高门大院,是非多。这陆文修虽贫,但有才学,有太子青眼,未来可期。且家风清正,瑾儿嫁过去便能做主,不必受婆母磋磨、妯娌倾轧。如今珊儿在王府……你也知道,未必顺心。瑾儿的婚事,稳妥些也好。”
王氏想到沈玉珊在二皇子府的处境,又想到沈玉瑾近来沉默却坚定的反抗,心中也有些动摇。再听闻陆文修对那“遗落诗稿”的官家小姐颇为欣赏,她自然不知那“官家小姐”就是自己女儿,觉得或许真是缘分。最重要的是,太子都开了口……虽未明言,但那态度,沈家不能不领会。
她犹豫再三,终于松口:“既如此……且看看那陆探花本人如何吧。”
机会很快来了。在沈玉瑶和顾云笙的巧妙安排下,通过沈玉瑾那位方小姐的手帕交,以及陆文修某位同年夫人的牵线,一次“偶然”的、多位年轻官员携家眷参与的赏荷诗会上,沈玉瑾“恰好”与陆文修分在了相邻的席位。
沈玉瑾今日一身淡绿衣裙,清新素雅,并不多言,只安静赏荷。陆文修本也不擅与女眷交谈,但目光偶然掠过她时,却见她正对着一株并蒂莲出神,侧影娴静,与那日诗稿上清丽的字迹莫名重合。他心中微动,又见她面前摊开的诗笺上,正写着一句“藕花深处不通舟”,字迹果然与那日锦囊中的一模一样!
原来是她!陆文修心中涌起一阵奇异的激动。他鼓起勇气,以讨论荷花诗为引,主动与沈玉瑾交谈了几句。沈玉瑾虽羞涩,但言谈得体,对诗词花草的理解也颇有见地,与他想象中的“诗稿主人”形象完全吻合。两人越谈越觉投契,虽守着礼数,但眼神交流间,已有知己之感。
诗会之后,陆文修辗转反侧,眼前总是浮现那淡绿的身影和清雅的谈吐。他确信,这便是他想要共度一生的人。他不顾同僚“门第悬殊”的劝阻,毅然托了官媒,上门求娶沈玉瑾。
媒人将陆文修的人品、才学,尤其强调了太子那句夸赞、以及诚恳的态度一一禀明。沈文渊和王氏亲自见了陆文修,见他虽衣着简朴,但气度清正,谈吐不凡,眼神坦荡,心中先有了几分满意。沈玉瑾自己,更是微微红了脸,低头轻声对王氏道:“女儿……但凭父母做主。” 那神态,已然说明一切。
至此,沈文渊再无犹豫,王氏也终于点头。
沈玉瑾的婚事,就这样定了下来。陆家清贫,聘礼自然简薄,但沈家并未在意,反而备下了一份丰厚的嫁妆,既全了体面,也是真心希望女儿过得好。婚期定在三个月后。
得知消息的那天,沈玉瑾独自在房中坐了许久,嘴角缓缓扬起,那是释然、安心又带着对未来隐隐期待的笑容。她知道,这条路能成,七妹妹暗中定然使了力。虽然七妹从未明言,但她不傻,从太子突然对陆文修的“看重”,到那“偶然”的诗会相遇,其中若没有人为安排,实在太过巧合。她心中对沈玉瑶充满了感激,这份情谊,她默默记下了。
而西院里,沈玉瑶听闻婚讯已定,也只是淡淡一笑,继续低头看她的账本。沈玉瑾能得偿所愿,是件好事。至于她动了些手脚?不过是顺势而为,成人之美罢了。她帮沈玉瑾,固然有欣赏其人的成分,但也是为了在王氏一房中埋下一个善缘,平衡沈府内外的势力。这笔投资,现在看来,稳赚不赔。
至于那个秘密——她是顾氏商行背后东家,除了母亲、姐姐们、太子和顾家兄弟,无人知晓。沈玉瑾不知道,陆文修更不会知道。这就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