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秋九月,天高气爽,正是嫁娶的好时节。沈府再次张灯结彩,虽不及沈玉珊出嫁时的煊赫排场,却也处处透着喜庆与用心。今日,是沈府二小姐沈玉瑾出阁,嫁与新科探花陆文修的日子。
二皇子府,毓秀院内。
沈玉珊的肚子已高高隆起,行动颇为不便,脸色也因孕期浮肿而显得有些虚胖,但眉宇间那股因身份和子嗣而生的骄矜之气,却比往日更盛。她已怀孕八个月,按照与淑妃、二皇子的约定,生产时需对外宣称早产两月。稳婆、奶娘早已备好,皆是淑妃亲自挑选的“可靠”之人。轩辕昱对此事愈发上心,不仅因为这是他的第一个孩子,更因淑妃私下多次暗示,这个“早产”的嫡子若能平安降生,健康聪慧,或能成为未来某个关键时刻,增加他分量的重要筹码。因此,他对沈玉珊的饮食起居看顾得极严,赏赐更是源源不断。
然而,沈玉珊心中却并无多少喜悦。王若晴那个贱人,竟也有了两个月身孕!虽然太医说胎象尚不稳,需精心养护,但轩辕昱得知消息时那毫不掩饰的激动与欣喜,深深刺痛了沈玉珊。他拥着王若晴,温言细语,赏赐如流水,那模样,仿佛王若晴怀的是什么了不得的珍宝,全然忘了她这个正妃腹中才是嫡出的皇长孙!
“不过是侧妃有孕,也值得这般大惊小怪!”沈玉珊对着铜镜,任由秋月为她梳妆,语气酸涩,“本宫怀着嫡子时,也不见殿下如此……罢了,一个庶出的贱种,生下来也是低人一等。”
话虽如此,她心中的危机感却与日俱增。王若晴有孕,地位更加稳固,且那女人惯会装模作样,如今更是以“养胎”为名,将府中事务大部分交还,看似退让,实则处处示弱,引得殿下愈发怜惜。而自己因月份大了,精力不济,脾气也越发难以控制,与殿下争执了几次,关系反倒有些僵冷。
得知沈玉瑾今日出嫁,沈玉珊不顾秋月和嬷嬷的劝阻,执意要回沈府。“二姐出嫁,本宫作为妹妹,又是皇子妃,岂有不回门道贺之理?备轿!” 她需要离开这座令人窒息的王府,需要回到熟悉的娘家,在众人羡慕敬畏的目光中,重新找回那种众星捧月的感觉。或许,看到二姐嫁的只是一个清贫探花,也能让她心理平衡些许——看,即便贵为皇子妃,也不是人人都能像她这般“好运”!
于是,二皇子妃的仪仗,浩浩荡荡地回到了沈府。王氏早已在正门迎候,见到女儿挺着大肚子回来,又是惊喜又是担忧,连忙将她引入内室歇息。
几乎同一时间,沈玉琳也在夫君周文轩的陪同下,回到了沈府。她成婚已有两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婆家从最初的期盼,到后来的暗示,再到如今毫不掩饰的失望与冷落,让她如坐针毡。夫君周文轩待她,礼数依旧周全,却再无新婚时的温存体贴,疏离客气得如同对待客人。而府中那位柳姨娘,进门不过一年,便生下了健康的白胖儿子,如今又怀了第二胎,已有四个月身孕。公婆对柳姨娘母子的重视,早已远远超过了她这个出身侍郎府的正妻。她今日回来,妆容精致,衣裙华美,竭力维持着体面,可眉梢眼底的憔悴与强颜欢笑,却瞒不过明眼人。
周文轩对她虽已无多少情分,但表面功夫做得十足。一来沈玉珊是二皇子妃,沈玉琼是得宠的萧王侧妃,沈家势头正盛,他不敢怠慢;二来他自己也需要维持一个“善待发妻”的名声。因此,他陪着沈玉琳,对沈家长辈恭敬有加,言语周到,任谁看了都要夸一声“好女婿”。
正院花厅内,一时热闹非凡,却也暗流涌动。
沈玉珊坐在上首,享受着众人的问安与恭维,手有意无意地抚着肚子,姿态矜贵。王氏陪在一旁,满脸是笑,与有荣焉。
沈玉琳与周文轩坐在下首,与几位叔伯婶娘寒暄。周文轩言谈得体,引得众人称赞。沈玉琳脸上带着得体的笑,心中却一片苦涩。她眼角余光瞥见柳姨娘并未跟来(毕竟只是妾室,这种场合不便出席),可公婆对柳姨娘的看重,以及对孙子的期盼,早已让她在周家无地自容。
“姑爷真是周到,大小姐好福气。” 一位婶娘笑着奉承。
沈玉琳扯了扯嘴角,还没说话,一旁的另一位夫人便接口道:“可不是么!不过呀,要我说,这女子最大的福气,还是开枝散叶。就像二皇子妃,还有萧王侧妃,那才是真正的有福之人!” 说着,目光羡慕地投向沈玉珊的肚子,又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沈玉琳平坦的小腹。
沈玉琳的笑容瞬间僵在脸上,指尖掐进了掌心。周文轩仿佛没听见,依旧含笑与旁人说话。
沈玉珊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因王若晴有孕而产生的郁闷,奇异地被一种居高临下的优越感取代。看,大姐嫁得门当户对又如何?生不出孩子,照样被人瞧不起。而自己,哪怕殿下更看重王若晴的肚子,自己腹中的也是嫡子,地位无可动摇!
这时,有丫鬟来禀,萧王府派人送来了贺礼。是侧妃沈玉琼给二姐沈玉瑾添妆的。礼物十分丰厚,一对赤金嵌红宝石的鸳鸯镯,两匹内造的云锦,还有一套珍贵的紫檀木雕花妆奁。送来礼物的嬷嬷恭敬道:“侧妃娘娘本欲亲至,奈何如今怀有身孕已三月,太医叮嘱需静养,王爷和德妃娘娘也不放心,故特命奴婢前来,恭贺二小姐新婚大喜,愿二小姐与探花郎夫妻和顺,百年好合。”
众人又是一阵惊叹奉承。萧王侧妃再度有孕!皇长孙安乐郡王如今已一岁多,聪明伶俐,极得帝后和德妃喜爱,时常被接进宫中小住,据说常常逗得帝后开怀大笑。沈玉琼虽是侧妃,但圣眷优渥,恩宠不衰,连带着沈府都脸上有光。
王氏笑得合不拢嘴,连声道:“侧妃娘娘有心了,回去定要替我们多谢侧妃娘娘,请娘娘务必保重身子。”
沈玉琳听着,心中更是酸楚难言。同是姐妹,四妹沈玉琼庶女出身,却嫁入王府,深受宠爱,连生贵子;三妹沈玉珊是皇子正妃,也即将产子;就连一向不起眼的二妹沈玉瑾,如今也觅得探花郎,虽清贫但前途可期,且是自己愿意的姻缘。唯有自己,看似风光嫁入侍郎府,内里却是一地鸡毛,无人可依。
她忍不住看向被众人环绕、即将成为新嫁娘的沈玉瑾。沈玉瑾今日穿着大红嫁衣,妆容精致,虽不及沈玉珊出嫁时奢华,却自有一股安宁恬静的气度,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意,那是发自内心的期盼与欢喜。沈玉琳忽然想起,二妹似乎一直与西院那几个庶妹走得近……难道,她们私下有什么门路?这个念头一闪而过,随即又被自己否定。不过是庶女,又能有什么本事?
吉时将至,新郎陆文修前来迎亲。他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人愈发清俊挺拔,虽无太多贵重饰物,但举止有度,气度从容,面对沈府众多宾客和皇亲国戚(沈玉珊在场),不卑不亢,言谈得体,颇有风骨。连沈文渊看了都暗自点头,觉得此子虽贫,但确非池中之物。
沈玉珊端坐上方,打量着陆文修,心中挑剔:模样尚可,但太过清瘦,衣着寒酸,哪比得上皇家气派?二姐真是没眼光。然而,当她看到陆文修望向盖头下的沈玉瑾时,那眼中一闪而过的温柔与珍重,心中某处却莫名被刺了一下。那眼神,是轩辕昱从未给过她的。
喧闹的迎亲仪式后,沈玉瑾拜别父母,被陆文修牵着红绸,一步步走向花轿。转身的瞬间,她似乎微微偏头,目光快速扫过西院的方向,那里,沈玉瑶正安静地站在廊下阴影中,对她几不可察地轻轻颔首。沈玉瑾心中一暖,盖头下的笑容更深了些。
花轿起,锣鼓喧天。沈府渐渐安静下来,只剩下杯盘狼藉和议论纷纷的宾客。
沈玉珊觉得有些疲乏,正欲回房歇息,沈玉琳却走了过来,屏退左右,眼圈微红,低声道:“三妹,姐姐……心里苦。”
看着长姐憔悴的模样,沈玉珊心中那点优越感奇异地混合了一丝同为女子的戚戚。她放缓了语气:“大姐,你也要想开些。周家姐夫……表面功夫总是做的。孩子的事,急不来,慢慢调养便是。”
“调养?” 沈玉琳苦笑,声音带着哽咽,“什么方子没试过?什么香火没拜过?可就是……就是没有动静。如今那柳氏又有了,公婆眼里哪还有我?三妹,你说姐姐是不是命不好?你看看四妹,再看看你,还有二妹如今也……只有我……” 她说着,眼泪终于滚落下来。
沈玉珊看着她,忽然想起王若晴那张柔婉却暗藏机锋的脸,心中烦闷又起。她拍了拍沈玉琳的手,压低声音道:“大姐,命是靠自己争的!光哭有什么用?那柳氏不过是个妾,再得宠,生再多,也越不过你这个正妻去!关键是……” 她凑近些,声音更低,“关键是抓住夫君的心,抓住家里的权!你看我府里那个王若晴,不也怀了吗?可那又如何?我才是正妃!我的孩子才是嫡子!大姐,你该硬气些,拿出正妻的款儿来,莫要让人骑到你头上!”
她这话,半是安慰长姐,半是给自己打气。仿佛说服了沈玉琳,就能证明自己选择的道路、自己如今的处境,依然是正确且优越的。
沈玉琳怔怔地听着,眼中闪过一丝茫然,又似有一簇微弱的火苗被点燃。抓住夫君的心?抓住家里的权?谈何容易……
这时,秋月匆匆进来,在沈玉珊耳边低语几句。沈玉珊脸色微微一变,是二皇子府来人,说王若晴午后有些不适,殿下让她早些回府。
又是王若晴!沈玉珊心中妒火升腾,方才那点对沈玉琳的同情瞬间烟消云散。她站起身,对沈玉琳勉强笑了笑:“大姐,府里有些事,妹妹先回去了。你好生保重。”
说罢,她扶着秋月的手,挺着肚子,在众人簇拥下,登上皇子妃的轿辇,离开了依旧残留着喜气的沈府。来时想寻的优越感与平衡感并未得到满足,反而因看到沈玉瑾的出嫁、听闻沈玉琼的近况,以及被王若晴不适的消息催着回府,心头更添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霾与焦躁。
沈玉琳独自站在渐趋冷清的花厅门口,望着妹妹远去的仪仗,又回头看了看方才沈玉瑾出嫁的方向,再想想自己如今在周家的处境,只觉秋风萧瑟,寒意透骨。姐妹们似乎都有了归宿和倚仗,唯有她,在这看似风光体面的婚姻里,独自品尝着无子的苦涩与孤寂。
而西院之中,沈玉瑶早已回到自己房中。窗外隐约还能听到前院的余音,她却不甚在意。沈玉瑾能得偿所愿,是件好事。至于沈玉珊的骄矜、沈玉琳的苦楚那都是别人的人生。她只需确保,自己在意的人能安稳,自己的商业帝国能稳固,以及……与东宫那位储君之间脆弱的同盟,能继续维持下去。
她摊开顾云笙新送来的密信,上面是关于漕运新政试点的最新进展,以及江南新式织机引进的谈判情况。目光沉静,心思已飘向了更远的地方。沈府后院的这些悲喜,于她而言,终究只是宏大棋局边缘,微不足道的几缕杂音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