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中惊醒的。
额角抵着冰冷的水晶控制台,涎水浸湿了摊开的《病患日常观察记录》。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令人安心的熟悉气味。控制室穹顶的照明符文明灭稳定,发出柔和的嗡嗡声。
一切都井然有序。太过有序了。
“院长哥哥!你醒啦!”小灵儿的声音带着雀跃,她抱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紫铜丹炉,小跑着绕过控制台,“你要的‘清心宁神丸’,我用晨露和月华淬炼了足足三个时辰呢!保证一颗下去,什么烦心事都忘了!”
我下意识地接过她递来的玉瓶,指尖触感温润。拔开瓶塞,一股沁人心脾的药香涌入鼻腔,确实是最上乘的宁神丹药。但这过于完美的药效,反而让我心头一沉。
抬眼望去,活动区内,剑圣与刀王正为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
“老瞎子!你这马别着我的象腿,分明是耍赖!”刀王独臂挥舞,唾沫星子几乎要喷到剑圣脸上。
剑圣双目紧闭,枯瘦的手指却稳稳捏着一枚“车”,嗤笑道:“独臂老龙,棋场如战场,规则之内,皆是手段。你自己眼瞎,怪得谁来?”他作势要将棋子拍落。
一切都如此……正常。震撼得令人窒息。那场关乎宇宙存亡的疯狂决战,那绽放的悖论之心,那重构星河的壮举,难道真的只是一场逼真的噩梦?是我长期精神压力下产生的幻觉?
我站起身,快步走向那根矗立在控制室中央、维系着忘川院运转的巨型水晶柱。指尖触碰到冰凉的水晶表面,内部亿万光点如星河般缓缓流淌,传递回稳定而规律的脉动。能量读数正常,空间锚定稳固,现实稳定度……100%。
百分之百?这本身就是最大的不正常。任何一个存在生灵、尤其是汇聚了如此多“非常规存在”的空间,现实稳定度绝不可能是一个完美的整数。
“李院长,”赵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拿着一块闪烁着官方符文的玉牒,眉头微蹙,“秩序法庭刚传来的紧急通讯,要求我们在三个时辰内提交本季度的‘异常收容评估报告’,措辞比以往都要严厉。另外,全球十七个监测点同时报告,背景灵能波动出现小幅异常攀升,原因不明。”
我转过身,紧紧盯着赵锐的额头。那里光洁平整,没有任何印记的痕迹——没有问心咒,更没有那本该浮现的、象征下一任守墓人的古老烙印。
“赵锐,”我的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沙哑,“你还记得……归墟吗?”
赵锐愣了一下,脸上浮现出纯粹的困惑:“归墟?您是指……古籍中记载的、宇宙终结的假设概念?院长,您是不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吗?”他的关心不似作伪。
疲惫?或许吧。但更多的是一种毛骨悚然的违和感。我低头看向自己心口,蓝色的护工服完好无损,其下的皮肤也平整如常,那道曾经绽开、露出悖论之心的狰狞疤痕,此刻仿佛也只是一道早已愈合的陈旧伤疤。
难道一切真是我的臆想?
就在这时,我的目光扫过控制室角落。天机老人依旧蜷缩在那里,披头散发,浑身散发着邋遢与混沌的气息。但与往常不同,他并没有喃喃自语地推算着什么,而是抬起头,隔着一层油腻的乱发,静静地与我对视。
那一刻,我看到的不是往日的疯癫与迷茫,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清明。
他嘴唇未动,一个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声音,直接在我脑海深处响起:
“病历……还未归档。”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识海中炸响!所有的困惑、违和感,在这一刻找到了焦点!不是梦!那绝不是梦!
我猛地再次环顾四周,精神力以前所未有的细致程度扫描着一切。果然,在那看似完美的表象下,隐藏着细微至极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裂痕:
剑圣即将落下的那枚棋子,在触及棋盘前的一刹那,其边缘极其模糊了一下,仿佛要化作星光散开,但又瞬间凝实,“啪”地一声按在了棋盘上。
蛊仙指尖逗弄的一只碧玉蛊虫,突然不受控制地张开翅膀,翅膀上斑斓的花纹瞬间流动,绽放出一朵微型莲花的虚影,随即又恢复成蛊虫形态,似乎有些困惑地晃了晃脑袋。
小灵儿丹炉中飘出的袅袅药香,在我高度集中的灵觉感知中,竟然隐约带着一种……浩瀚星空的冰冷与辽阔感。
赵锐似乎也被天机老人那无声的传音影响,他用力揉了揉太阳穴,脸上浮现出挣扎和回忆的神色,低声道:“院长……我昨晚,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奇怪的梦……梦里,星星在唱歌,逻辑变成了笑话,整个宇宙……都变成了一座巨大的……疯人院。”
就在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咚!咚!咚!”
控制室那扇铭刻着无数防御符文、厚重无比的合金大门,被不疾不徐地敲响了。
这敲门声很轻,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的耳中,甚至暂时压过了剑圣与刀王的争吵。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
剑圣悬在半空的手定格了。刀王保持着拍案的姿势。蛊仙的蛊虫们齐齐转向门口,发出不安的嗡鸣。小灵儿抱紧了怀里的丹炉。
一股莫名的寒意顺着我的脊椎爬升。忘川院深埋地下,外围设有层层叠叠的迷阵与禁制,寻常存在别说找到入口,连靠近都绝无可能。是谁?能如此轻易地穿透所有防护,来到这核心控制室的门口?
赵锐反应极快,身形一闪已挡在我身前,手按在了腰间的制式法器上,厉声喝道:“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然后,一个怯生生的、带着些许哭腔的女孩声音响了起来,这声音稚嫩而纯净,与周围冰冷严峻的环境格格不入。
“请问……这里是忘川院吗?我……我好像迷路了……”
伴随着话语,厚重的合金大门,竟无声无息地向内滑开了一道缝隙。没有触发任何警报,没有引起任何能量波动,仿佛它本就该在此刻开启。
门外站着一个约莫七八岁的小女孩。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打了好几个补丁的粗布衣裙,赤着一双小脚,沾着些许泥污。她怀里紧紧抱着一个东西——一个看起来十分破旧、缝线开裂、露出些许棉絮的布娃娃。
然而,当我的目光聚焦在那个“布娃娃”上时,一股彻骨的冰寒瞬间席卷了我的全身!
那根本不是什么布娃娃!
那是一个微缩的、栩栩如生的、正在缓缓自转的星系模型!无数细碎的光点构成了璀璨的星河,星云如轻纱般缭绕,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几颗环绕着光环的气态巨行星!只是,这个微缩星系的边缘,正弥漫着一股不详的、不断侵蚀着光点的灰暗雾气,使得整个星系显得黯淡无光,充满了衰败的气息。
这个星系的模样,我至死都不会忘记——那正是悖论之心重塑之后,那个充满了诗意与荒诞的、属于我们的新宇宙!
女孩抬起苍白的小脸,一双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充满了无助与祈求。她怯生生地举起手中那正在被“疾病”侵蚀的微缩宇宙,声音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
“它……它生病了。你们能……治好它吗?”
“咔嚓!”
一声脆响。棋圣手中那枚悬停了许久的棋子,终于彻底崩碎,化作一捧闪烁着星辉的尘埃,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
刀王按在光刀刀柄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蛊仙周身的气息变得危险而凛冽,那些蛊虫不再嗡鸣,而是进入了蓄势待发的绝对寂静。
天机老人发出了低沉而沙哑的笑声,那笑声在落针可闻的控制室里回荡,充满了宿命的嘲弄与一丝……解脱。
“看来……”他缓缓抬起头,乱发下的目光锐利如刀,直刺我的心底,“出院手续……还没办完啊。”
我低头,看向自己心口。那早已“愈合”的陈旧疤痕之下,一股熟悉的、足以撼动规则的灼热感,正再次苏醒,开始无声地搏动。
也许,疯人院存在的真正职责,从来就不是“治愈”疯狂。
而是在一切秩序与理性都宣告无效的深渊之前,固执地、永不放弃地……
守护那份独属于“存在”本身的、最后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