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陈默的荒原里失去了刻度。他不知道自己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多久,直到一种尖锐的、生理性的头痛刺穿了他麻木的神经,胃部也传来一阵阵因空虚而产生的痉挛。阳光早已彻底消失,窗外的霓虹闪烁得愈发卖力,将这间公寓映照得如同一个光怪陆离的水族箱,而他是里面唯一缺氧的鱼。
手机在外套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不是电话,是信息的提示音。这细微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空间里,却如同惊雷。
陈默不想理会。任何来自外界的讯息,此刻都像是一种侵扰,一种对他这片废墟的冒犯。但那震动声仿佛带着某种执拗,在他空洞的脑海里留下了一个无法忽略的印记。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地板上撑起近乎僵硬的身体。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拖着无形的镣铐。他走到沙发边,拿起外套,掏出手机。
屏幕亮着,幽光照亮他毫无血色的脸。
发信人:林韵。
内容很短,只有一行字:
“我在楼下‘遗忘角落’花店。如果你还能走动,过来喝杯东西。”
没有问候,没有寒暄,直截了当,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味道。像是早已预料到他此刻的状态。
陈默盯着那行字,指尖冰凉。“遗忘角落”,是林韵开的那家花店的名字,就在这栋寰宇汇金中心的底层商业区。他曾去过几次,有时是替公司订花,有时……只是路过,会不自觉地在门口驻足片刻。
去吗?
他此刻最想做的,是把自己彻底埋藏在黑暗里,像鸵鸟一样,拒绝面对任何现实。但身体内部那种因极度空虚而产生的生理不适,以及内心深处某种难以言喻的、或许是想抓住一点什么真实联系的渴望,驱使着他。
他需要离开这个空间。这个充满了苏晴雪短暂存在过又彻底消失的痕迹的空间,这个即将被苏元文收回的空间。这里的每一寸空气,都让他窒息。
他没有回复,只是机械地走进卫生间,用冷水用力扑打着脸颊。镜子里的人,眼圈乌黑,脸色惨白,胡茬凌乱,眼神空洞得像两个被挖开的洞口。他试图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却发现连这么简单的肌肉动作都无比艰难。
他换下了那身带着疲惫和绝望气息的居家服,随便套上一件灰色的连帽卫衣和牛仔裤,抓起钥匙和手机,走出了1802的门。
没有回头。
电梯下行,数字不断变化,从18到1。每下降一层,他都感觉像是从那个不切实际的、悬浮的梦境,往坚硬而残酷的现实坠落一分。
“遗忘角落”花店就在大厦的一角,与周围那些光鲜亮丽的奢侈品店和咖啡馆相比,它显得格外安静和内敛。温暖的橘色灯光从巨大的落地玻璃窗透出来,映照着店内郁郁葱葱的绿植和色彩斑斓的鲜花。
陈默推开挂着风铃的玻璃门,清脆的铃声响起。一股浓郁而清新的、混合了各种花香和泥土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与他身上带来的、从公寓里带出的冰冷颓丧气息格格不入。
店里没有其他顾客。林韵正背对着门口,站在一个高大的白色花架前,手里拿着一把花剪,正仔细地修剪着一束香槟玫瑰多余的枝叶。她穿着一件米白色的亚麻长裙,外罩一件深咖色的针织开衫,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露出纤细的脖颈。姿态专注而宁静,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听到风铃声,她动作顿了顿,没有立刻回头,而是将最后一枝玫瑰修剪好,轻轻插入桌上的一个陶瓷花瓶中,这才缓缓转过身。
她的目光落在陈默身上,很平静,没有惊讶,没有同情,也没有责备,只是那样静静地看着他,像是早已等候多时。
“来了。”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放下手中的花剪,走向角落里的一个小圆桌。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个白色的陶瓷壶和两个同款的杯子,旁边还有一小碟手工饼干。
“坐吧。”她示意了一下,自己先坐了下来,拿起陶壶,给两个杯子斟上深红色的液体,不是茶,似乎是某种花果茶,散发着淡淡的酸甜热气。
陈默沉默地走过去,在她对面的藤编椅子上坐下。身体陷进柔软的椅垫,他才感觉到一种近乎虚脱的疲惫。
林韵将一杯茶推到他面前,自己捧起另一杯,轻轻吹了吹气,抿了一小口。她的动作始终不疾不徐。
“我看到了。”她放下杯子,目光平静地看向陈默,语气没有什么波澜,“今天上午,苏家的人,阵仗不小。”
陈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握着温热的茶杯,指尖却感受不到多少暖意。他没有说话。
林韵看着他这副失魂落魄、如同被抽走了脊梁骨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很轻,却像羽毛一样,搔刮着陈默紧绷的神经。
“我早跟你说过的,”她的声音依旧平淡,但话语里的内容却像锤子,一下下敲打着陈默,“离苏晴雪远一点。她们那个世界,和我们不一样。沾上了,就是麻烦。”
陈默猛地抬起头,看向林韵。他想反驳,想说他不是为了麻烦,是因为……是因为什么?爱情?旧情?还是那点可悲的不甘?
可在林韵那双清澈而通透的眼睛注视下,所有试图辩解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林韵没有等他回答,继续说道,语气里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淡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或许是惋惜?
“你不听。总觉得那是心里抹不掉的朱砂痣,是回不去的白月光。”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陈默憔悴的脸,“现在难受了?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值得吗?”
“值得吗?”
这三个字,像最后一块巨石,彻底压垮了陈默。他低下头,看着杯中晃动的红色液体,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值得吗?用失去曾晴的信任、伤害冰冰的真心、辜负林韵的……某种期待,以及此刻内心世界的全面沦陷,去换那短短几小时的、如同镜花水月般的“重逢”?
答案显而易见。
可他连承认这答案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只是低着头,坐在那里,像一座被风雨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沉默雕像。花店里温暖芬芳的空气,无法渗透他周身那层冰冷的、自我隔绝的屏障。
林韵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陪他坐着,偶尔端起杯子喝一口茶,目光偶尔掠过窗外璀璨而冷漠的城市夜景。
她知道,有些伤口,需要自己溃烂,才能长出新的肉。有些教训,需要痛到极致,才能刻骨铭心。
她只是在他彻底坠落的时候,提供了一个暂时的、带着花香的停靠点。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