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天明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胸腔里轻轻抓挠,却又无法确切捕捉。苏小婉发来的那条关于“墨菲斯”的信息,更像是一块投入本就波澜四起的湖面的石头,激起了更深层的不安。整个事件,正像一辆失控的列车,朝着一个他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控制的方向疾驰而去,而他和苏小婉,似乎就被绑在这辆列车的车头上。
那种如芒在背、仿佛被无形目光窥视的感觉,并没有随着他远离锦华苑而消失,反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像慢性毒药一样,渗透进他日常的每一个缝隙,变得愈发清晰和具体。它不再仅仅局限于镜面或玻璃的反光,开始以更多样、更刁钻的方式显现:
有时,是他骑着车穿过某条阳光无法直射的狭窄小巷时,会突然感到一股毫无缘由的、穿透夏装的阴冷气息掠过皮肤,激起一层鸡皮疙瘩,而巷子两端明明都是燥热的街道;
有时,是他在人流如织的十字路口等红灯时,眼角会瞥见人群中一个穿着早已过时、颜色晦暗的旧衣服的模糊背影,那背影的姿态僵硬而古怪,但当他下意识转头去寻找时,却瞬间被人潮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只留下一种难以言喻的违和感;
甚至有一次,他正在听电台广播打发时间,一首舒缓的音乐突然被一阵极其尖锐、仿佛金属摩擦又夹杂着低沉呓语的刺耳杂音打断,那杂音只持续了不到一秒就恢复了正常,主持人还为此道歉说是信号干扰,但林天明却分明感到,那一瞬间,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那杂音里似乎蕴含着某种疯狂的意念。
这些“异常”像幽灵一样缠绕着他,若有若无,飘忽不定。它们不再是明确的鬼影或恐怖的景象,而是更微妙、更渗透性的干扰,如同空气中混入的微量毒气,无色无味,却潜移默化地侵蚀着他的神经。每当他汗毛倒竖,试图集中精神去捕捉、去审视时,它们又瞬间消散无踪,只留下一种冰冷的、被某种东西默默注视着的余味,以及一种强烈的、自己是否即将精神错乱的自我怀疑。
他知道,这绝不仅仅是心理阴影或错觉。他的感官,他的直觉,仿佛在被昨天那场遭遇重新打磨、校准过,对环境中某些寻常人无法察觉的“异常”波动变得格外的敏感。这感觉糟糕透顶,就像被迫戴上了一副特制的、能够看到空气中微生物和细菌的眼镜,却发现原本看似洁净的世界,实际上充满了密密麻麻、蠕动不休的污秽,令人作呕且无处可逃。他宁愿回到那个对一切懵懂无知的过去。
下午四点左右,手机提示音响起,他抢到了一个距离颇远的预约单,送往城市边缘一个新开发的高科技产业园。路程远,耗时久,但佣金相当可观。林天明几乎是毫不犹豫地接下了——他迫切需要这笔钱来填补昨天损失的餐费、即将到来的差评罚款,以及……或许还有未来可能因为“精神状态不佳”而减少的收入。忙碌,是麻痹恐惧最好的麻醉剂。
产业园远离市中心,规划得整齐划一,却透着一股冰冷的、缺乏人情味的秩序感。高耸的玻璃幕墙大楼在午后斜阳下反射着刺眼的光芒,像一块块巨大的水晶墓碑。穿着统一西装或衬衫、步履匆匆的白领们脸上大多没什么表情,像是精密仪器上的零件。这里的氛围与老城区的嘈杂、鲜活截然不同,一切都显得高效、现代,却也疏离。
林天明按照导航找到指定的办公楼,将电动车停放在划定区域。走进大厅,冷气开得很足,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映出他有些格格不入的外卖员身影。他坐上通往高层的电梯,轿厢内壁是黑色的镜面材质,光滑得能照出人影,却因为颜色深黯而显得有些压抑。他和其他几个同样沉默的乘客站在一起,下意识地避免去看那些模糊扭曲的倒影,目光死死盯着上方不断跳动的红色楼层数字,心中默默祈祷别再出现任何状况。
电梯运行平稳,几乎听不到噪音。就在数字跳到目标楼层的前一刻,异变突生!
一阵极其轻微但异常尖锐的耳鸣声,如同钢针般刺入他的耳膜,高频的噪音虽然短暂,却让他脑袋嗡的一声!
几乎就在这耳鸣响起的同一瞬间,他眼角的余光不受控制地瞥向身旁的电梯内壁。镜面里,映照出站在他斜后方的一个穿着灰色职业套装、正低头专注看着手机的女人。然而,在那个倒影中,女人的头部……竟以一种完全违背人体结构的、极其不自然的姿势,猛地扭曲了将近九十度,正对着“镜外”林天明的方向!而她原本应该被手机屏幕照亮的脸,在倒影中却是一片模糊,只有嘴角咧开到一个惊人的弧度,形成一个巨大而空洞、充满了恶意嘲讽的笑容!最骇人的是,她眼睛的位置,是两个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漆黑空洞!
林天明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冻结,肌肉僵硬得如同石头!巨大的惊骇让他几乎窒息!他猛地转过头,目光死死盯向那个真实存在的女人!
那个女人依旧好端端地站在那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熟练地滑动着,脸上带着一丝加班带来的疲惫和平静,偶尔还因为看到什么内容而微微蹙眉。一切正常得不能再正常,与镜中那恐怖景象判若两人!
是错觉?又是那该死的、纠缠不休的错觉?!
林天明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的衣衫。尽管真实的景象摆在眼前,但刚才那一瞥所带来的、那股冰冷的、带着实质般恶意的感觉,却无比真实地残留了一瞬,像一条滑腻的毒蛇,缠绕在他的神经上。
“叮——”
电梯到达目标楼层的提示音清脆响起,门缓缓向两侧滑开。那个女人和其他乘客一样,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林天明强忍着几乎要呕吐的感觉和剧烈的心悸,双腿发软地跟着走出了电梯,按照订单地址找到了那家科技公司。
前台是一个妆容精致、笑容公式化甜美的年轻女孩。
“您……您好,美团外卖,是……是王女士订的餐吗?”林天明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正常。
“是的,谢谢您,给我就好。”前台女孩接过袋子,态度礼貌而疏离。
眼前的一切都正常得令人窒息:明亮的灯光、现代化的办公环境、忙碌而普通的员工……那个在电梯镜子里呈现恐怖景象的女人,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工位上,对着电脑屏幕敲打着键盘,侧脸看起来专注而寻常。
似乎……真的只是他精神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是因为昨天惊吓过度,导致现在看什么都疑神疑鬼?
林天明怀着巨大的困惑和一丝侥幸,转身走向电梯间。他按下下行键,等待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探究欲,扫视着这条整洁安静的走廊。
他的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走廊尽头那一扇暗绿色的安全出口门上。门是常见的防火门样式,上面贴着白色的“安全通道”标识。
就在他目光扫过那扇门的瞬间!
异变再起!
那扇门暗绿色的漆面,仿佛不再是坚硬的固体,而是变成了一池粘稠的、深绿色的液体,极其短暂地、微弱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平静的水面被投入了一颗极小石子,荡开了一圈几乎看不见的涟漪!
而在那涟漪的中心,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但却与他手机照片中那个符文**核心特征极其相似**的暗色轮廓,一闪而过!那个轮廓比锦华苑墙上的碎片更复杂,线条更繁复,仿佛是一个更加完整、也更加巨大的符文的一部分!
这一次,林天明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停止了跳动!巨大的恐惧如同海啸般将他淹没!
不是幻觉!这次绝对不是幻觉!
他死死地、用尽全身力气盯着那扇暗绿色的门!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然而,门板依旧安静地矗立在那里,暗绿色的漆面平整光滑,那个“安全通道”的标识牌在顶灯照射下,反射着正常的光线。刚才那诡异的一幕,仿佛只是他视网膜上残留的幻影,或者光线造成的错觉。
但林天明知道,不是!那种空间的细微扭曲感,那种与锦华苑符文同源的、令人窒息的“禁锢”与“扭曲”的气息,虽然极其短暂微弱,却真实不虚!
电梯到了,“叮”的一声轻响,门缓缓打开。
林天明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像一只受惊的兔子,猛地窜进了电梯轿厢,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金属内壁,手指颤抖着疯狂按动着关门键和一楼的按钮。他感觉自己的呼吸急促得快要缺氧,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
直到电动车驶出那个规划整齐却让他感到无比寒冷的科技产业园,重新汇入主干道嘈杂而充满生气的车流,被傍晚温暖的夕阳和熟悉的城市喧嚣所包围,他才像是终于逃离了某个无形的囚笼,稍微喘过气来,但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太不对劲了!这绝不是什么简单的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
那种“异常感”是真实存在的!它们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老旧的居民楼、现代化的写字楼、甚至可能是任何角落——以不同的形式(视觉错觉、体感寒冷、听觉干扰、空间扭曲)显现,但其内核的那种“非人”的“扭曲”感和冰冷的“恶意”,如出一辙!它们像一张无形却切实存在的、正在不断编织扩大的巨网,悄无声息地笼罩着这座城市!
而他自己,不知是因祸得福还是倒了大霉,成了那张网上一个能隐约感受到震动、却无力挣脱的节点,一个被动能的“异常感应器”。
这种认知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无法对任何人倾诉,即便是苏小婉——他怕自己的恐慌会传染给她,更怕把这些更诡异的发现告诉她,会将她拖入更深的、未知的危险漩涡。他就像一个独自发现了瘟疫源头的患者,却无法向健康的世界发出有效的警告,只能眼睁睁看着无形的病菌在空气中弥漫。
他只想逃离,离这一切远远的,回到那个平凡、琐碎、为生计发愁却至少安全可知的世界。
傍晚来临,晚高峰的订单如同潮水般涌来。林天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开始拼命地接单、跑单。他穿梭在车水马龙之间,用速度和忙碌来填充每一秒,用身体的极度疲惫来麻痹高度紧张的神经,强迫自己不去想电梯里的倒影、安全门上的波动,不去感受空气中那些若有若无的冰冷视线。城市的华灯初上,霓虹闪烁,勾勒出繁华喧嚣的轮廓,夜市摊贩的香气弥漫在街头。
然而,在他此刻异常敏感的感知中,这片熟悉的繁华之下,仿佛涌动着无数肉眼看不见的暗流。那些灯火通明的商场橱窗,其玻璃反光深处似乎隐藏着扭曲的阴影;那些热闹喧嚣的人群中,偶尔会闪过一道不合时宜的、冰冷的视线;就连那些照亮街道的明亮路灯,其光晕的边缘也仿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病态的扭曲。整个世界,仿佛都被蒙上了一层薄薄的、诡异的滤镜。
送完最后一单,已是晚上九点多。林天明累得几乎虚脱,不仅是身体上的,更是精神上的透支。他又饿又乏,像一具被掏空了灵魂的躯壳。他把车停在常去的一个路边炒粉摊,点了一份加蛋加肉的最高配置,坐在塑料凳上,狼吞虎咽地吃着,仿佛要用食物的热气驱散体内的寒意。
摊主是个熟识的、面相憨厚的大叔,一边熟练地颠着炒锅,一边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跟他闲聊:“小明啊,今天看着咋这么没精神头?蔫了吧唧的。咋了,又被哪个难缠的客户给差评了?”
林天明嘴里塞满了食物,含糊不清地“嗯”了一声,算是承认。
“唉,想开点吧小伙子,干啥都不容易。”大叔宽慰道,顺手把炒好的粉倒进饭盒,“你们这行风里来雨里去的,受气是常事。对了,”大叔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边打包一边随口问道,“你昨天是不是跑单送到锦华苑那边去了?”
林天明咀嚼的动作猛地一顿,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头,喉咙有些发干,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是啊,怎么了大叔?听到啥消息了?”
“嗨,也没啥大事,就是街坊闲扯听来的。”大叔压低了点声音,带着点分享八卦的神秘感,“就你说的那个3号楼,2单元,听说最近好像有点不太平。”
林天明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握着一次性筷子的手指微微收紧:“不太平?怎么个不太平法?”
“好像是楼上就有住户受不了,报警了。”大叔一边给另一份炒粉下料,一边说道,“说是最近这几天,尤其是到了后半夜,老是能听见奇怪的动静,咯吱咯吱的,像是有个人穿着硬底鞋,在楼梯间里上上下下、来回地走,慢悠悠的,但开门去看,又连个鬼影子都瞅不见。还有家住户反映,说家里老人这两天老是做噩梦,惊醒过来就胡言乱语,嘴里反复念叨着‘饿’啊‘饿’的……怪瘆人的。估计是哪个醉鬼摸错了门,或者哪个精神不太好的流浪汉溜进去了吧?老小区,管理松散,这种事难免。”
林天明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了油腻的小桌子上。他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奇怪的声音……噩梦……饿……
那个“饿死了先生”的冤魂虽然因为他们的“送达”仪式而似乎解脱了,但那个地方……那个作为根源的符文泄露点……其造成的影响非但没有停止,反而还在持续扩散?甚至开始更直接地侵扰周围的普通居民了?
“后……后来呢?警察怎么说?”他急忙追问,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后来警察就去了呗,还能咋样。”大叔不以为意地撇撇嘴,“里里外外查了一圈,说是没发现啥可疑的人,也没找到声源,估计是楼里老旧水管子的响声,或者谁家空调外机松动了,再不然就是野猫野狗捣的鬼。安抚了报警的住户几句,让他们别自己吓自己,然后就走了。要我说啊,就是现在的人,住楼房住娇气了,有点动静就疑神疑鬼的。”
林天明却清楚地知道,绝不是疑神疑鬼那么简单!水管声和野猫,绝不会让人做关于“饥饿”的噩梦!那个“监狱”的裂缝,非但没有愈合,反而可能在缓慢地扩大,将其冰冷的、带着饥饿意念的“污染”,无声无息地渗透到更广的范围!
他食不知味地扒完了剩下的炒粉,美味的食物此刻在嘴里味同嚼蜡,难以下咽。
付了钱,推起电动车,林天明鬼使神差地,没有选择直接回家的最近路线,而是下意识地绕了一段路,来到了距离锦华苑小区还有一个路口远的地方。他将车停在人行道一棵大树的阴影下,自己则倚着树干,远远地望向那片在浓重夜色中沉寂无声的老旧楼群。
3号楼2单元,隐匿在几棵老槐树的浓密树荫和相邻高楼的阴影里,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黑暗的轮廓,像是一个蛰伏的巨兽,沉默地张着口。
从表面上看,一切似乎都和往常一样,几扇窗户透出零星的灯光,偶尔有晚归的居民走进小区。平静得近乎麻木。
但林天明深吸一口气,努力排除杂念,集中起自己那变得异常敏锐的、却让他痛苦不堪的“感知力”,去细细“感受”那片区域。
一种极其微弱、如同无线电静默背景噪音般的……“波动”,正从那片区域,尤其是3号楼的方向弥漫开来。不像昨天他身处其中时感受到的那样剧烈、集中、充满攻击性,而是更像一种缓慢扩散的、淡漠的“污染”,如同滴入清水中的墨汁,虽然稀释,却顽固地改变着水的本质。这种“污染”中,依然带着那种熟悉的、冰冷的“饥饿”感,虽然淡薄,却如同附骨之疽,影响着那片区域整体的“气场”。
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视觉错觉(或者说,是他的异常感知在视觉上的投射)——那栋3号楼附近的路灯光晕,似乎都比其他地方的灯光更加昏黄、黯淡一些,光线的边缘扭曲模糊,仿佛被一层看不见的薄纱笼罩着,透着一股说不出的邪异。
林天明有种说不出的感觉,这是他有生以来从没有过的,全身的寒毛轻轻抖动,虽然没有根根竖起,但林天明也是有种寒意入体上下串动的知觉。
他觉得这件事完全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对于一个科学至上的共产主义接班人(虽然林天明早就过了接班人的年纪)来说,一切妖魔鬼怪都曾经是不存在的,然而最近几天经历的一切正在一步步的击碎他的信念。林天明知道,这已经不是自己的知识水平能够理解并解决的,他突然想起苏小婉,虽然那个小丫头理论知识似乎也不是很扎实,不过和自己相比至少还是要强的多的。
远远再看了一眼那个曾经困住自己的楼梯间,林天明决定再联系一下苏小婉,约她见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