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城市的霓虹灯如同流动的血管,赋予钢铁丛林一种虚假的活力。林天明骑着电动车,穿行在晚高峰稍歇、但依旧车水马龙的街道上。风掠过耳畔,带来夏夜的闷热和汽车尾气的味道,但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有种如影随形的冰冷,仿佛是从骨髓里渗出来的。
他没有直接回家,那个狭小逼仄的出租屋此刻并不能带给他安全感。他需要一个能倾诉、能印证他疯狂猜想的人,而这个人选,毫无疑问只有苏小婉。那个和他一起在鬼门关走过一遭的“理论派半仙”。
他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街角停下,再次拨通了苏小婉的电话。这一次,铃声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是窸窸窣窣的翻书声和键盘敲击声。
“喂?林天明?”苏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浸在研究中的专注,“我正想晚点联系你呢,我整理了一些初步发现……”
“苏同学,”林天明打断她,声音沙哑,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焦躁,“你现在方便吗?我们能不能见一面?就现在。”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似乎被林天明语气中的急迫惊到了。“现在?出什么事了?你又遇到……那个了?”她的声音紧张起来。
“说不清楚,但我觉得……事情可能比我们想的更糟。不是我一个人疑神疑鬼的问题。”林天明尽量让自己的描述听起来不那么像精神病发作,“我去了几个完全不同的地方,都感觉……不对劲。非常不对劲。而且,锦华苑那边,好像也开始不太平了,有住户报警说听到怪声,做噩梦。”
苏小婉倒吸一口凉气:“你确定?不同地方?具体什么感觉?锦华苑的住户也……”
“电话里说不明白,见面详谈吧。”林天明坚持道,他需要看到另一个人的反应,需要确认不是自己彻底疯了。
苏小婉犹豫了一下,显然她更倾向于待在书堆里分析数据,但林天明的状态让她无法拒绝。“好吧,你说个地方,我过去找你。不过……别离我住处太远。”她补充了一句,透露出经过上次事件后的小心谨慎。
半小时后,两人在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连锁快餐店角落里碰了头。此时已近晚上十点,店里客人稀疏,只有几个熬夜的学生和疲惫的旅人,明亮的灯光和油炸食物的气味营造出一种与外界隔绝的、略显苍白的安宁感。
苏小婉看起来比前几天更加憔悴,眼圈浓重,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发丝散乱地垂在额前,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闪烁着研究遇到瓶颈时的固执和探究欲。她抱着一个厚厚的帆布包,里面鼓鼓囊囊塞满了打印的资料和几本看起来很有年头的线装书。
林天明则恰好相反,他脸色苍白,眼窝深陷,坐在塑料椅子上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眼神时不时警惕地扫视着周围,尤其是那些光洁的桌面和玻璃窗的反光,仿佛随时会有什么东西从里面钻出来。
“你先说,到底怎么回事?”苏小婉迫不及待地压低声音问道,同时从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和一支笔,摆出了做田野调查的架势。
林天明深吸一口气,尽量有条理地、详细地描述了今天下午以来的经历:从写字楼电梯里那个恐怖扭曲的倒影,到公寓楼镜中女孩身后一闪而过的黑灰色雾气,再到科技产业园电梯内壁的惊悚一幕和走廊安全门上那转瞬即逝的符文波动。他尽可能地还原每一个细节,包括那种冰冷的体感、尖锐的耳鸣,以及那种无处不在的被窥视感。
苏小婉听得极其认真,笔尖在笔记本上飞快地记录着,眉头越皱越紧。当林天明提到安全门上出现的、与锦华苑符文核心特征相似的模糊轮廓时,她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
“你确定?!在那个全新的产业园?看到的是更复杂的轮廓?”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发颤。
“千真万确!虽然只有一刹那,但那种感觉……和锦华苑墙里那个鬼东西,一模一样!甚至……更强烈!”林天明用力点头,手心因为回忆而再次沁出冷汗。
苏小婉放下笔,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陷入了沉思,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不同地点,不同类型的建筑,老城区、商业中心、高档公寓、新兴产业园……表现形式多样,视觉扭曲、体感异常、听觉干扰、甚至疑似空间波动……但其内核,那种‘非人’的‘扭曲’感和冰冷的‘禁锢’意味,高度一致……”
她喃喃自语,像是在梳理线索,又像是在说服自己接受一个可怕的结论。
“所以,不是我疯了,对吧?”林天明急切地追问,像是等待审判的囚徒。
苏小婉抬起头,看着他,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绝对不是简单的ptSd或幻觉。你的描述,尤其是对那种‘内核’感的把握,非常精准。这符合能量污染或维度侵蚀的初期特征。而且……”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你提到的锦华苑住户反映的‘怪声’和‘饥饿’噩梦,是异常能量场开始影响普通敏感人群的典型表现!那个泄漏点……果然在持续扩散其影响!”
这个结论让林天明的心沉到了谷底。虽然证实了自己没有发疯,但代价是确认了一个更恐怖的现实——危机并非孤立,而是在蔓延。
“那你呢?”林天明突然想起,“你这几天一直待在屋里,有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劲?比如……心慌?或者看到什么?”
苏小婉愣了一下,仔细回想了一下,摇了摇头:“没有。我这几天几乎没怎么出门,除了查资料就是睡觉。家里……一切正常。我没有感觉到你描述的那种异常。”
这个差异让两人都感到困惑。
“为什么只有我能感觉到?”林天明不解,“难道是因为我昨天离那个‘锚点’更近?或者……我体质比较特殊?”他想起了苏小婉之前提过的“阳气”、“火力”之类的说法,但怎么看自己也不像阳气旺盛的样子。
苏小婉蹙着眉,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距离和接触深度可能是一个因素。但更可能的原因是……‘标记’或者‘同频共振’。”
“什么意思?”
“想象一下,那个符文泄漏的能量,像一种特定频率的辐射或病毒。你近距离、高剂量地接触过核心源(锦华苑的墙壁),你的身体或能量场可能在某种程度上被‘激活’了,或者留下了‘印记’,使得你对环境中同频的、哪怕是极其微弱的异常波动变得异常敏感。就像一台被调到了特定频段的收音机,能接收到普通人听不到的杂音。”苏小婉试图用科学比喻来解释,“而我,虽然也接触了,但可能剂量或方式不同,或者我自身的‘频率’与你不同,所以暂时没有产生持续的‘共振’。”
这个比喻让林天明稍微理解了一些,但感觉更糟糕了。合着自己成了一个人形异常探测器,还是无法关机的那种。
“那现在怎么办?就这么干等着被逼疯?或者等着整个城市都被这种鬼东西渗透?”林天明的声音带着一丝绝望。
“当然不能坐以待毙!”苏小婉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她拍了拍手边厚厚的资料,“我们必须主动出击,搞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们需要更多的信息,需要理论支持!”
“理论?你的那些古籍里,有提到这种情况吗?多个地点出现同源异常?”林天明对此表示怀疑,古人还能预见到现代城市的玻璃幕墙和电梯?
苏小婉叹了口气:“直接记载肯定没有。但我们可以从原理上推断。如果锦华苑那个是一个‘主锚点’或‘泄漏源’,那么其他地方的异常,可能是‘副效应’,比如能量沿着地脉或某种我们未知的路径扩散造成的‘污染点’;也可能……意味着这座城市里,存在不止一个这样的‘锚点’!”
“不止一个?”林天明感觉头皮发麻。
“对!它们可能共同构成一个更大的、我们尚未看清的‘封印网络’或‘能量矩阵’。而现在,这个网络可能因为某个环节(比如锦华苑那个)的破损,开始整体不稳定,导致能量在各个节点出现不同程度的泄漏!”苏小婉越说越兴奋,但又迅速被现实的无力感压垮,“但这只是猜测,我们需要证据,需要更系统的知识来验证。”
“所以?”林天明看着她。
“所以,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市图书馆!还有我们大学的资料室和古籍馆!我要查阅所有可能相关的资料——地方志、城市变迁史、地质报告、甚至是那些被归类为‘奇闻异事’的野史笔记!任何线索都不能放过!”苏小婉握紧了拳头,眼中燃烧着学术斗士的光芒,“另外,我还要去找我的导师,他是研究古代符号学和民俗学的专家,虽然平时有点……古板,但见识广博,或许他能认出那个符文的更多来历!”
看着苏小婉重新燃起的斗志,林天明心中稍安。虽然前途未卜,但至少有个人在努力寻找答案,而不是像他一样只能被动地恐惧。他点了点头:“好,我跟你一起去。”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而且他实在不想独自承受那种无处不在的窥视感了。
第二天一早,天空阴沉,乌云低垂,仿佛预示着一天的奔波和无果。两人在市图书馆门口汇合。苏小婉显然做了充分准备,带着长长的书单和专业的检索技巧,一头扎进了浩瀚的书海。林天明则像个跟班,帮忙搬动沉重的典籍、翻阅枯燥的地方志(主要看有没有关于特定地点异常事件的模糊记载),以及负责在苏小婉沉迷时提醒她吃饭喝水。
图书馆里安静得只剩下书页翻动和键盘敲击的声音。林天明坐在堆积如山的书籍对面,看着苏小婉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眉苦思,时而因为找到一点可能的线索而眼睛发亮,但更多的时候是失望地摇头。那些泛黄的纸页上,记载的多是官方的、修饰过的历史,或是文人雅士的诗词歌赋,关于超自然现象的记载要么语焉不详,要么被归为“祥瑞”或“灾异”,充满了象征和隐喻,难以直接对应他们遇到的实际情况。
“你看这段,”苏小婉指着一本清代本县县志的复印本,“‘康熙三十五年夏,城西忽现黑眚,状如浓烟,触者体生寒栗,旬日乃散。’‘黑眚’,在古代常指莫名的黑色妖氛或疫气,伴有寒冷感……这和你在巷子里感觉到的阴冷气息有点像,但太模糊了,地点也只是‘城西’,范围太大。”
林天明凑过去看,那些竖排的繁体字看得他头晕眼花,只能勉强理解大意。一下午过去,类似的模糊记载找到了好几条,分散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城区,根本无法形成有效的关联。
接着,他们又转战苏小婉所在的大学。大学的资料室和古籍馆藏书更为专业和丰富,但也更为艰深。苏小婉带着林天明拜访了她的导师——一位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脾气有些古怪的老教授。
老教授对苏小婉拿出的、经过处理的符文照片(苏小婉谎称是考古发现拓片的局部)研究了半天,推了推眼镜,给出了一个让两人失望的答案:“这个纹样……未曾见过。线条诡谲,结构非佛非道,亦非任何已知的上古铭文或巫符体系。观其笔意,戾气深重,不似中土源流,倒有些……有些像是域外蛮荒之地,某些原始崇拜中用于禁锢邪灵的恶咒?但这也只是老夫的猜测,做不得准。小苏啊,你做学问要脚踏实地,不要总盯着这些虚无缥缈、旁门左道的东西……”
显然,这位学院派的权威也无法提供更具体的线索,反而告诫苏小婉要回归“正统”研究。
一天的奔波,换来的是身心俱疲和一堆似是而非、无法证伪也无法证实的碎片信息。傍晚时分,两人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大学校门,天空开始飘起淅淅沥沥的小雨,更添几分压抑。
“看来……常规的途径很难找到答案了。”苏小婉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语气中充满了挫败感。雨水打湿了她的刘海,贴在额头上,显得有些狼狈。
林天明的心情同样沉重。图书馆的故纸堆、教授的权威判断,都无法解释他切身体会到的那些诡异现象。这个世界隐藏的一面,似乎远远超出了现有知识体系的范畴。
“那个‘墨菲斯’……还有别的消息吗?”林天明想起那个神秘的网络Id。
苏小婉摇摇头:“没有。他那天说完警告就下线了,之后再没出现过。我试着又发了几条信息,都石沉大海。”
两人站在雨幕中,一时相对无言。一种无形的压力笼罩着他们——明明感知到了危险的迫近,却找不到源头,弄不清机制,更谈不上应对。这种茫然的恐惧,比直面鬼怪更加折磨人。
“我先回去了。”林天明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感觉疲惫到了极点,“你也别太拼了,注意休息。”
苏小婉点了点头,眼神有些空洞:“嗯,我再想想别的办法……”
两人在雨中分别,各自走向不同的方向。林天明回头看了一眼苏小婉消失在雨幕中的背影,那个抱着厚重资料、执着寻找答案的女孩,此刻显得如此单薄和无助。
他抬起头,任由冰凉的雨点打在脸上,望着城市上空被霓虹灯染成暗红色的、仿佛在不断蠕动低垂的乌云。那股熟悉的、被窥视的感觉,并没有因为一天的学术探索而减弱,反而在雨水的潮湿气息中,变得更加清晰和粘稠。
他知道,这张无形的网,正在越收越紧。而他们,就像网中挣扎的飞虫,所有的努力似乎都只是徒劳。下一步该往哪里走?希望又在哪里?林天明望着车水马龙的街道,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茫然和无助。问题的答案,似乎隐藏在更深的、他们尚未触及的黑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