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仿佛被卷入了一个粘稠而诡异的漩涡。尽管恐惧如同附骨之疽，但生活这只无形的大手依旧推着林天明向前。房租、车租、饭钱，这些现实的压力比任何妖魔鬼怪都更具象，更迫在眉睫。林天明不得不继续穿上那身黄色的骑手服，戴上头盔，跨上电动车，重新汇入这座庞大城市的车水马龙之中。
只是，一切都不同了。
现在的林天明，送外卖不再仅仅是导航、取餐、送达的机械流程。他变成了一只高度警觉的惊弓之鸟，或者说，一个被迫上岗的、蹩脚的“城市异常现象田野调查员”。他的感官天线全面张开，警惕地扫描着途经的每一个角落。
他学会了不再直视光滑的镜面、玻璃幕墙，而是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扫过，像扫雷一样谨慎。进入电梯时，他会刻意站在角落，避免去看内壁的倒影，目光死死盯着跳动的楼层数字，心里默念着“富强民主文明和谐”之类的句子，试图用正能量驱散邪念（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这很蠢但聊胜于无）。路过狭窄的背街小巷，即使是大白天，他也会不由自主地加快车速，总觉得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甚至连路边积水洼的反光，他都要下意识地瞥一眼，确认里面没有藏着一张扭曲的脸。
这种持续的、低强度的警惕状态极其耗费心神。几天下来，林天明感觉自己快神经衰弱了，黑眼圈堪比熊猫，反应都迟钝了不少。有两次因为精神不集中，差点闯了红灯，被交警训斥得狗血淋头。更别提那种时不时窜出来的、真假难辨的“异常感”，每次都让他心脏漏跳一拍。
比如，有一次他送餐到一个老式居民区，楼道里灯光昏暗。他正往上爬，忽然听到头顶传来“嗒……嗒……嗒……”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和他之前在锦华苑听到的极其相似！当时林天明吓得魂飞魄散，差点把外卖扔了扭头就跑。结果一个提着鸟笼下楼遛弯的大爷慢悠悠地出现在楼梯拐角，穿着硬底布鞋，疑惑地看着这个脸色惨白、僵在原地的外卖员。原来是虚惊一场！林天明尴尬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忙点头哈腰地让路，心里骂了自己一万遍“怂包”。
还有一次，他深夜送烧烤到一家网吧。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鼠标声噼里啪啦。他把餐递给一个熬夜打游戏眼眶发青的年轻人时，分明看到对方电脑屏幕的反光里，有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自己身后，似乎正伸着手要拍他肩膀！林天明猛地回头，身后却空无一物，只有几个同样沉浸在游戏世界里的网瘾少年。那个年轻人被他吓了一跳，不满地嘟囔：“哥们儿，你没事吧？见鬼了？”林天明只能干笑着道歉，落荒而逃，留下身后一片“这外卖员脑子是不是有点问题”的议论。
这些乌龙事件让他哭笑不得，但也让他更加困惑。到底哪些是真正的异常，哪些只是自己过度紧张产生的幻觉？这种不确定性本身，就是一种折磨。
当然，也并非全是乌龙。
有一天下午，他送一杯奶茶到一栋高级公寓楼。按响门铃后，一个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年轻女孩开了门。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但就在女孩接过奶茶，转身往回走的瞬间，林天明无意中瞥见她家玄关镜子里的影像——那个女孩的背影轮廓边缘，似乎极其短暂地泛起了一圈极其淡薄的、水波纹一样的扭曲，就像隔着火堆看东西一样。那种扭曲感转瞬即逝，女孩本人毫无察觉，但林天明的心脏却猛地一缩。那种感觉，与他之前在高档公寓和科技园感受到的异常“味道”非常相似，虽然微弱得多。
他没有声张，默默离开，但把这个地点和时间详细记录在了手机备忘录里。现在，这个备忘录已经成了他的“异常见闻录”，里面零零散散记载了十几个让他感到“不对劲”的时间、地点和简要描述。他自己看着都觉得像是一本精神病人的臆想日记。
每天收工后，不管多晚多累，他都会雷打不动地联系苏小婉。有时是约在那家二十四小时快餐店，有时只是简单的电话或视频通话。这成了他一天中最重要的“汇报”和“减压”环节。
“理论家，今天我又‘收集’到几条疑似数据。”林天明通常会这样开场，然后像倒豆子一样把自己的经历，无论是吓破胆的遭遇还是可笑的乌龙，都一五一十地告诉苏小婉。
苏小婉则成了他最忠实的听众和分析师。她会拿着笔记本，一边听一边记录，时而追问细节，时而陷入沉思。
“巷子里的阴冷感，可能只是通风效应形成的‘穿堂风’，符合流体力学原理。”她有时会试图用科学解释。
“电梯倒影那个……确实很像典型的视觉暂留和心理暗示结合产生的错觉，人在恐惧状态下更容易出现。”
“但是，”她话锋一转，表情严肃起来，“高级公寓镜面扭曲和科技园安全门的波动，这两次描述非常关键！尤其是你都提到了那种‘同源’的扭曲和禁锢感。这很难用巧合或错觉来解释。还有你备忘录里记录的其他几个点……我需要把它们标注到我的地图上。”
两人一个提供一线的、感性的“田野报告”，一个进行后方的、理性的“数据分析”，倒是形成了一种奇特的合作模式。林天明的“异常见闻录”虽然充斥着主观感受和乌龙，但也为苏小婉的理论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来自现实世界的“采样点”。
而苏小婉这边，则完全进入了“论坛深潜”模式。自从发布了那条有偿征集都市怪谈线索的帖子后，她的qq果然变得“热闹”起来。只是这种“热闹”，多半是鸡同鸭讲、让人啼笑皆非的无效信息。
“叮咚！”qq提示音响起。一个头像是个非主流伤感男孩的网友发来消息：“大师！我家冰箱最近老是半夜自己开门！是不是有冰箱精？能不能卖我一张镇宅符？价格好商量！”
苏小婉面无表情地回复：“建议检查冰箱门封条是否老化，或者地面是否不平。与灵异事件无关。”
另一个号称“通灵体质”的大妈发来长达60秒的语音方阵，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说她家楼下广场舞音乐声太大，吵得她家祖先牌位都在震动，问是不是阴兵过境需要打点？
苏小婉耐着性子听完，回复：“建议先与广场舞团队沟通，或向物业、居委会反映噪音问题。”
更离谱的是，有人声称自己家的马桶每到凌晨三点就会自动冲水，并且水里会出现一张模糊的人脸，还附上了一张pS痕迹明显、像是恐怖电影截图般的照片，开口就要五千块“驱邪费”。
苏小婉直接拉黑处理。
这些五花八门、绝大多数明显是臆想、恶作剧或者想骗钱的线索，耗费了苏小婉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去甄别，让她时常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甚至开始怀疑自己这个方法是不是太蠢了。她跟林天明吐槽：“我现在感觉自己像个垃圾桶，什么莫名其妙的‘垃圾信息’都往我这里倒。真正有用的线索，一条都没有！”
林天明反而被这些奇葩投稿逗乐了，苦中作乐地调侃道：“苏半仙，你这‘玄枵馆’情报科长当得不容易啊！要不要考虑开个‘走近科学’栏目，专门辟谣这些民间迷信？”
苏小婉没好气地白他一眼（如果是视频通话）：“少说风凉话！我这是为了谁在熬夜筛选信息？”
不过，尽管无效信息占绝大多数，苏小婉严谨的学术习惯还是让她坚持将每一条看似“有可能”的线索（哪怕可能性只有百分之一）都记录下来，并尝试在地图上进行标记。她建立了一个复杂的Excel表格，分类记录线索来源、内容、可信度评级、地理位置等。
功夫不负有心人。在浩如烟海的垃圾信息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两个值得注意的碎片。
比如，有一个自称是某老旧小区保安的网友，提供了一条信息：他值班的小区最近半夜常有野猫聚集在3号楼楼下，对着空无一人的墙角发出凄厉的嚎叫，持续了快一个星期了，驱赶了也没用，搞得居民怨声载道。而那个小区的名字，恰好就在苏小婉根据林天明提供的地点和她自己历史数据推断出的那个模糊的“潜在异常三角区”边缘。
还有一位住在市中心公园附近的退休老教师，留言说最近公园里靠近人工湖的那片区域，傍晚散步时总觉得比别的地方“凉快”不少，甚至有点“阴森”，而且手机信号在那里会变得特别差。老教师只是随口抱怨，但苏小婉却敏锐地注意到，这个地点接近她推测的“三角区”中心！
这些零星的、看似不起眼的线索，如同散落的珍珠，被苏小婉小心翼翼地收集起来。虽然单看每一条都微不足道，甚至可能另有解释，但当它们与林天明的亲身经历、以及历史数据叠加在一起时，似乎隐隐约约勾勒出某种难以言喻的模式。
这天晚上，两人再次在快餐店碰头。苏小婉带来了她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显示着那张越来越复杂的城市地图。红色的标记点（确认或高疑似异常点）、黄色的标记点（低疑似或待核实点）以及蓝色的标记点（历史怪异事件点）散布其上，看起来杂乱无章，但若仔细观察，似乎又能感觉到它们之间存在着某种难以言说的、非几何的“引力”或“关联”。
“你看，”苏小婉指着地图，眼睛因为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但眼神却异常专注，“虽然还很模糊，但这些点，尤其是你亲身经历的那几个高疑点，加上公园和那个野猫聚集的小区，它们似乎……并非完全随机分布。它们隐隐围绕着一个中心区域，就是市中心公园及其周边。这和我之前根据历史数据推测的三角区中心基本吻合。”
林天明凑过去看，那些点点线线对他来说如同天书，但“市中心公园”这个地点让他心里咯噔一下。那个他每天送外卖都会路过、看起来最祥和、最普通的地方？
“公园……能有什么问题？那里每天那么多人。”林天明表示怀疑。
“问题可能就出在‘人多’上。”苏小婉压低了声音，“人多，阳气旺，通常能压制阴邪之气。但如果下面真的埋着什么不得了的东西，或者存在一个强大的能量节点，那么大量的人流和生机，或许反而成了某种……‘掩护’？或者，是在无意中维持着某种脆弱的平衡？一旦这个平衡被打破……”
她没有再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一个在人群最密集处的隐患，一旦爆发，后果不堪设想。
“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去公园里挖地三尺吧？”林天明感到一阵无力。对手是无形无质、超越常识的东西，他们这两个小人物，又能做些什么？
苏小婉合上电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光靠我们俩这样零敲碎打地收集信息，效率太低了，而且无法接触到核心。我们需要更直接的线索，或者……更专业的帮助。”
“专业帮助？去找警察说市中心公园可能埋着上古封印会放出妖怪？”林天明撇撇嘴，“估计下一秒我们就能喜提精神病院VIp套房。”
“当然不是找警察。”苏小婉沉吟道，“我在想那个‘墨菲斯’。他显然知道些什么，而且层次比我们高。他虽然警告我们别深究，但也暗示了有‘专业人士’存在。我们能不能……想办法主动联系上他，或者找到他提到的‘专业人士’？”
“怎么找？人家神龙见首不见尾的。”
“他既然在‘玄枵馆’论坛活动，总会有痕迹。”苏小婉眼中闪过一丝执着，“我打算更深入地挖掘这个论坛，看看有没有其他隐藏的版块，或者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联络方式。另外，我还在想，既然那种异常能量可能影响电子设备，我们能不能自己尝试制作一些简单的探测装置？哪怕只能检测到微弱的异常波动也好？”
林天明看着苏小婉那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心里又是佩服又是担忧。这姑娘的研究狂热，有时候真让人害怕。但他也明白，坐以待毙不是办法。
“探测装置？怎么做？咱们俩，一个送外卖的，一个学生，上哪搞那些高精尖设备去？”
“不一定需要多精密。”苏小婉似乎早有想法，“我记得有些古籍里提到过，某些天然材料对异常能量比较敏感，比如桃木、朱砂、古玉，甚至一些特殊的晶体。我们可以尝试用一些简单易得的东西，结合基本的电路知识，做个‘土法’探测仪试试？就算不准，也是个方向。”
林天明听得一头雾水，但看苏小婉跃跃欲试的样子，也不好打击她的积极性。“行吧，你说了算，理论家。需要我干啥？跑腿买材料？”
“暂时不用，我先查查具体怎么做。”苏小婉看了看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吧，明天还要跑单。有新的发现我再联系你。”
两人在快餐店门口分开。林天明骑上电动车，汇入夜晚的车流。雨已经停了，但空气依然潮湿闷热。城市的灯光依旧璀璨，但他却觉得这片繁华之下，潜藏着无数暗流涌动。他看了一眼手机备忘录里又新增的几条“异常见闻”，无奈地叹了口气。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他感觉自己就像在玩一个看不见规则、也不知道终点在哪的恐怖游戏，而唯一的队友，还是个理论大于实践、动不动就想去搞些危险发明的“学霸”。前途一片迷茫，但眼下，除了硬着头皮往前走，似乎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他只希望，在下次“异常”找上门之前，苏小婉能真的搞出点有用的名堂来。否则，他这颗饱受惊吓的小心脏，恐怕真的要撑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