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暑过后,秋老虎依然厉害。这日晌午,丰泽园“听雨轩”雅间内却是一片清凉。墙角铜盆里镇着大块的冰,丝丝凉气驱散了室内的暑热。陈主任宴请几位刚从苏联考察归来的工业专家,席间气氛热烈。
宴席是李建国亲自设计的菜单,既体现中餐精髓,又兼顾了外宾可能的口味。一道清汤燕菜开场,清鲜醇和;接着是改良版的罐焖牛肉,酥烂入味,带着红酒和香料的复合香气,颇受几位常吃俄餐的专家好评;葱烧海参软糯弹牙,酱香浓郁;龙井虾仁清雅爽口;最后以一道造型别致、用空间产出的顶级水果制作的水果拼盘收尾,色彩缤纷,清甜解腻。
几位专家吃得赞不绝口,尤其对那罐焖牛肉的火候和调味惊叹不已,详细询问做法。陈主任笑着用俄语与他们交谈,气氛融洽。
宴毕,送走客人,陈主任却没有立刻离开。他对陪同的王经理说:“王经理,麻烦请李师傅过来一趟,我想跟他聊两句。”
王经理连忙应下,心中暗忖,陈主任对李建国的赏识,果然非同一般。
李建国洗净手,换了件干净衬衫来到“听雨轩”。陈主任独自坐在窗边的太师椅上,正慢慢品着一杯清茶,见李建国进来,指了指对面的座位:“建国,坐。没打扰你忙吧?”
“陈主任客气了,午市刚过,不忙。”李建国坐下,姿态端正。
陈主任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李建国脸上,带着长辈般的温和,却又有着洞察人心的锐利。“刚才那几位专家,对今天的菜评价很高。尤其是那道罐焖牛肉,他们说,比他们在莫斯科一些餐厅吃到的俄式罐焖牛肉,更加……嗯,用他们的话说,‘更加和谐丰富,有一种东方式的细腻’。”
“专家们过奖了。”李建国谦逊道,“我只是尝试将中餐煨烧的技法与西式调味结合,火候上做了些调整。”
“火候,调味,结合……”陈主任轻轻重复这几个词,忽然笑了笑,“建国啊,我吃过不少宴席,见过不少名厨。但像你这样,能把一道菜说得如此清晰明白——为何用这个火候,为何这样调味,为何要这样结合——的厨师,不多见。大多数老师傅,靠的是‘手感’、‘经验’,说不出个一二三。”
他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郑重:“上次与你交谈,我就觉得你不一般。不仅手艺好,对合营、对物资流通,都有些超出年龄的见解。这次再看你安排的这桌宴席,搭配合理,层次分明,既有传统根基,又有创新巧思,照顾到了不同客人的口味和饮食习惯。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做菜’了。”
李建国心中微动,静静听着。
“这更像是一种统筹规划,一种资源整合与创新应用。”陈主任一字一句地说,“选择合适的食材(资源),用恰当的方法(技术)处理,在合适的时机(火候)呈现,达到最佳的效果(美味与满意)。这里面的道理,和搞建设、管生产,有没有相通之处?”
李建国没想到陈主任会从这个角度解读厨艺,一时怔住。
陈主任看着他,眼神充满深意:“建国,我听说,你还在准备考大学?”
“是。”李建国点头,并不意外陈主任知道,以对方的地位和与栾老板的关系,想知道这些不难。
“好!有志气!”陈主任赞许道,“你在丰泽园这方天地里,已经做到了极致,声望、手艺、人脉,都有了。但你想过没有,厨房再大,终究只是一方灶台,一个饭庄。你的才华,你的这种统筹、创新、精益求精的劲头,如果用在更广阔的天地里,能发挥多大的作用?”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压低,却更加有力:“国家现在是什么情况?一穷二白,百业待兴。最缺的是什么?是能把理论转化为实际的技术人才,是懂管理、会创新、能脚踏实地的建设者!你在厨房里,能统筹一桌宴席;在工厂里,或许就能统筹一条生产线!你能改良一道菜的口味;在工业领域,或许就能改良一个工艺,提升生产效率,为国家节省宝贵的外汇和资源!”
这番话,如惊雷般在李建国耳边炸响。虽然他早有考大学、学工科的打算,但更多是从个人发展和未来趋势考虑。此刻被陈主任如此鲜明地提升到“国家需要”的高度,让他心潮澎湃,又有些恍惚。
“陈主任,我……我只是个厨子,没想过那么多。”李建国稳了稳心神,如实说道。
“现在可以想了。”陈主任语气温和却坚定,“你的菜里有大智慧,这智慧不该只囿于油盐酱醋。栾老板跟我提过,你父亲是烈士,希望你学实在的技艺报效国家。你这几个月的表现,证明了你不仅有天赋,更有心性,有格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庭院里摇曳的竹影:“我年轻时也学过几天机械,后来走上行政岗位。我深知,咱们国家要强大,靠喊口号不行,靠的是实实在在的技术、设备、人才!你有这个潜质,别真把自己局限住了。”
他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李建国:“好好准备考试。你的情况,栾老板和我大概知道一些。成分好,根正苗红,又是烈士后代,自己有一技之长,还有进取之心。这些都是优势。如果考上,好好学。学成了,是真能为国家做事情的。”
李建国站起身,心中暖流涌动,更有一种被理解和点亮的振奋。他对着陈主任,郑重地鞠了一躬:“陈主任,谢谢您!您的话,如醍醐灌顶。建国一定牢记您的教诲,不负家父期望,不负国家培养,努力学真本事,将来为建设出力!”
“好!要的就是你这句话!”陈主任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走回来拍了拍李建国的肩膀,“好好考。有什么困难,或者需要什么推荐材料,可以跟栾老板说,也可以让他转告我。当然,前提是你自己得考得上,分数过硬。”
“我明白!”李建国重重点头。
陈主任又交代了几句,便离开了。李建国独自在“听雨轩”里站了许久,窗外的竹影映在他眼中,摇曳生姿。
陈主任的这番话,不仅是对他厨艺的另一种解读,更是为他即将踏上的求学之路,注入了一剂强有力的强心针,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从一个受人尊敬的“名厨”,到可能成为国家需要的“建设人才”,这条路的转换,因陈主任的点拨,而显得更加顺理成章,也更加崇高。
他知道,这条路不会轻松。但他更知道,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厨艺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是积累原始资本和人脉的利器,但绝不会是他事业的终点。陈主任看到了这一点,并鼓励他走出去。
回到后厨,陈保年等人关切地看过来。李建国笑了笑:“陈主任夸咱们菜做得好。”
众人这才松了口气,又忙活起来。只有李建国自己知道,刚才那番谈话,对他而言,不啻于一次重要的“定向”。他握着炒勺的手依然稳定,但心中的蓝图,已经越过了丰泽园的屋檐,投向了更远的地方——大学的课堂,轰鸣的车间,乃至未来波澜壮阔的国家建设画卷。
夜晚,在空间里劳作时,他种下的每一颗种子,照料的每一株作物,似乎都多了份不同的意味。它们不仅是物资储备,也是他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向未来的见证。陈主任的再次建议,如同一盏灯,照亮了他前行的路,也让他更加坚定,要在这个风起云涌的时代,不仅为自己和妹妹谋一份安稳,更要尽力发出一份光,一份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