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国考大学的消息,如同深秋里最后一阵狂风,把四合院本就浑浊的水面搅得更加波涛暗涌。前院中院的议论声直到天黑才渐渐平息,各家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下,依旧少不了关于“李建国是不是疯了”的窃窃私语。
夜色完全笼罩了南锣鼓巷。后院李建国家的窗户,早早便亮起了油灯。昏黄的光晕透出,映着窗纸上他伏案读书的剪影,安静得与院中其他人家格格不入。
约莫晚上八点多,前院通往中院的月亮门那儿,传来一阵故意放轻、却依旧能听出的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许大茂缩着脖子,两手揣在袖筒里,左顾右盼地溜达了过来。他先是假装不经意地在中院水槽边站了站,目光却一直瞟向后院李家那扇透出灯光的窗户。见院里没什么人走动,他才紧了紧身上的旧棉袄,三步并作两步地蹿到了李建国家门口。
“笃、笃笃。” 敲门声很轻,带着点试探。
李建国放下笔,起身开门。门外是许大茂那张在昏暗中显得有些兴奋又带着讨好的脸。
“建国!在家呢!”许大茂不等让,就侧身挤了进来,反手还把门带上了,动作鬼鬼祟祟,像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大茂哥,有事?”李建国指了指屋里唯一那把像样的椅子,“坐。”
“不坐不坐,站着说就行。”许大茂摆摆手,一双小眼睛在狭小的屋里迅速扫了一圈——依旧清贫,但桌上那堆厚厚的书本和笔记本,却让他眼神定了定。他凑近李建国,压低声音,脸上是夸张的惊讶和……佩服?
“建国,我的好兄弟!院里都传疯了!说你……你真把丰泽园那头灶大师傅的活儿给辞了?要去考大学?”他声音压得极低,仿佛在分享什么天大的秘密,但语气里的难以置信和某种亢奋却掩饰不住。
“是。”李建国点点头,走回书桌后坐下,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许大茂倒吸一口凉气,盯着李建国看了好几秒,似乎在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然后,他猛地一拍大腿,发出一声短促的、压抑的“啪”声,伸出右手,冲着李建国就竖起了大拇指,小眼睛里闪着光:
“高!实在是高!建国,你是这个!”他把大拇指又往前送了送,几乎要戳到李建国眼前,“放着一个月一百多块的‘金饭碗’不要,跑去考大学!这魄力!这眼光!哥哥我服了!真服了!”
这反应,倒是有些出乎李建国意料。他原以为许大茂也会像院里其他人一样,觉得他傻,或者来打探些内幕消息。
许大茂见李建国没接话,以为他不信自己的诚意,连忙往前凑了凑,唾沫星子都差点喷出来:“建国,你别不信!哥哥我虽然没啥大文化,但在轧钢厂放电影,也算走南闯北……呃,走东串西,见识过不少人!那些个当干部的,坐办公室的,哪个不是有文化的?就说我们厂里宣传科的科长,人家就是大学生!说话做事,那气派,那水平,跟咱们这些大老粗就是不一样!”
他越说越来劲,仿佛在陈述一个颠扑不破的真理:“手艺再好,那也是手艺!挣的是辛苦钱,吃的是青春饭!可这学问不一样啊!学问在肚子里,那是一辈子的本钱!考上大学,那就是鲤鱼跳龙门,出来就是国家干部!那前途……能是当个厨子比的?”
许大茂的精明在此刻展现得淋漓尽致。他或许不理解李建国“学本事报效国家”的深层理想,但他用他那套极其现实的市侩逻辑,迅速“理解”并“认同”了李建国的选择——用眼前的高薪,换一个更体面、更有权势、更长久的前途。这笔账,在他看来,简直是再划算不过的投资!
“我就说嘛!”许大茂又拍了一下自己的腿,脸上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得意,“建国你从一开始就跟院里那些土包子不一样!有本事,有脑子!当初你进丰泽园,我就知道你不是池中物!现在怎么样?应验了吧!人家在顶峰急流勇退,图的是更大的前程!这份眼光,这份舍得下的魄力,咱们院……不,咱们这条胡同,都找不出第二个!”
他这番马屁拍得真情实感,虽然动机还是源于对“权势前途”的向往和巴结,但确实比院里那些单纯嫉妒或不理解的人,高出了一个层次。至少在许大茂的价值体系里,李建国这个选择是“聪明绝顶”的。
李建国听着,有些好笑,又有些感慨。许大茂这种人,现实、势利、算计,但有时候,恰恰是这种人,最能敏锐地察觉到“利益最大化”的路径。他误打误撞,倒是从另一个角度,肯定了自己的选择。
“大茂哥言重了。”李建国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他倒了杯白开水,“就是想多读点书,完成父亲遗愿。将来怎么样,还得看考不考得上。”
“肯定能考上!”许大茂接过水杯,一口喝干,仿佛那是壮行酒,“就冲你这股子狠劲和聪明劲,肯定能行!到时候,你可就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了!放咱们这儿,那就是文曲星下凡!”
他放下杯子,眼珠转了转,又压低声音道:“建国,你放心!院里那些眼皮子浅的,他们懂个屁!你别往心里去!哥哥我支持你!往后有啥需要跑腿的,或者院里哪个不开眼的敢说闲话,你告诉我,我去跟他们理论!”
这倒是个意外收获。许大茂这张嘴,还有他在院里那种混不吝的劲儿,有时候比讲道理更有用。
“那就先谢谢大茂哥了。”李建国顺着他的话道,“不过眼下最要紧的是复习,院里的事,我不想多分心。也请大茂哥帮我跟院里解释解释,我就是想读书,没别的。”
“明白!明白!”许大茂连连点头,一副“我懂”的表情,“低调,闷声发大财……不,闷声考大学!你放心,包在我身上!我这就去跟那几个老娘们说道说道,让她们别整天瞎咧咧!”
他说着,又羡慕地看了一眼桌上那些书,咂咂嘴:“唉,还是读书好啊。可惜哥哥我没那个脑子,也没那个狠劲。建国,你好好考!考上了,哥哥我脸上也有光!以后跟人吹牛,我也有资本——我兄弟,大学生!”
又絮叨了几句,许大茂才意犹未尽地、轻手轻脚地拉开门,溜了出去,还贴心地把门带严实了。
李建国摇摇头,重新拿起笔。窗外,隐约还能听到许大茂在中院跟谁低声说话的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与有荣焉的炫耀:“……懂什么呀!人家建国那叫深谋远虑!大学生!将来当干部的!你们就眼红吧……”
许大茂的佩服,虽然掺杂着功利,却也真实地反映了另一种世俗的“智慧”。它让李建国意识到,自己的选择,在这个时代的某些价值评判里,同样是“正确”且“高明”的。这无意中给他减少了许多来自类似许大茂这种“聪明人”的潜在阻力,甚至可能多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宣传员”。
油灯下,李建国继续演算着习题。许大茂的来访像一段小小的插曲,带来一丝市井的生动与认可,旋即又消散在专注的寂静中。他的路,终究要自己一步步扎实地走下去。而像许大茂这样的“佩服”,或许会成为这条路上,偶尔拂过的一阵带着烟火气的风,提醒着他,这个世界评判成功的标准,从来不止一种。但对他而言,内心的蓝图,才是最清晰的航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