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廿六,年关将近。陈主任派车将李建国接到了位于西城辟才胡同的一处独门小院。院门不大,青砖灰瓦,透着内敛与肃静。开门的是一位穿着干净蓝布褂子的中年妇人,客气地将李建国引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收拾得齐整。正房三间,灯火通明。李建国走进东屋,暖意混着茶香和淡淡的烟草味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朴实用,一张八仙桌,几把藤椅,靠墙的书架上堆满了文件和书籍。陈主任正与三位客人在茶几旁坐着聊天,见他进来,笑着招手:“建国来了,快进来暖和暖和。”
李建国脱下棉袄,向陈主任和几位陌生的客人微微躬身致意。这三位客人都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穿着灰色的中山装或深蓝色的工装,虽然面带笑容,但眉宇间都带着一种技术人员或管理干部特有的沉稳与干练,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似乎还残留着洗不净的机油或石墨痕迹。
“来来,介绍一下。”陈主任指着三位客人,“这几位都是我在工业部里的朋友,老张、老赵、老王,都是搞实际生产的行家。今天小年,请他们来家里聚聚,顺便也尝尝你的手艺。”他又对三人笑道,“这位就是我跟你们提过的,丰泽园的小李师傅,现在可是咱们四九城餐饮界的这个!”他竖了竖大拇指。
三位客人显然听说过李建国的名头,都客气地起身握手,态度和蔼,但眼神里或多或少带着些好奇和打量——一个如此年轻的厨师,能让老陈如此看重,特意叫到家里来做席?
“李师傅,麻烦你了。”那位姓张的客人身材敦实,声音洪亮。
“不麻烦,几位领导能尝我的手艺,是我的荣幸。”李建国谦逊地回应,心中却明白,这顿饭绝不简单。
宴席就设在正房中间的堂屋。菜是李建国提前设计好的,考虑到家宴性质和客人身份,他做得精致而不铺张,以时令和家常风味为主,穿插一两道展示手艺的招牌菜。葱烧海参软糯入味,清蒸鲈鱼鲜嫩可口,栗子烧鸡香气扑鼻,干煸四季豆麻辣酥香,配以几样清爽的时蔬小炒,最后是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羊肉白菜豆腐锅,驱寒暖身。
菜一道道上来,色香味俱佳,几位工业口的客人起初还端着些架子,几筷子下去,便都放开了,赞不绝口。
“老陈,你这可真是藏着宝贝啊!”老王吃得额头冒汗,对着陈主任笑道,“这手艺,绝了!比部里食堂强出十八条街去!”
“就是!这火候,这调味,地道!”老赵也连连点头。
陈主任呵呵笑着,招呼大家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气氛愈发融洽。话题也从菜品渐渐转向了各自的工作。
老张夹了块羊肉,嚼着,忽然叹了口气:“唉,美味是美味,就是吃完这顿,回去还得面对那一堆头疼事。”
“又怎么了?你们那龙门刨床的改造方案还没定下来?”陈主任看似随意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嘛!”老张放下筷子,眉头拧成了疙瘩,“苏联老大哥给的图纸是死的,可咱们现有的铸件精度、导轨的研磨水平跟不上啊。按图做出来,一动起来,那颤动……加工出来的平面度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厂里的老师傅想了不少土办法,效果有限。上面催得又紧,说是明年‘一五’好几个项目等着用这台床子加工关键件呢。”
老赵接过话头,抿了口酒:“我们那儿也差不多。仿制的那批齿轮箱,传动效率老是上不去,噪音还大。拆开看了,齿轮的渐开线齿形加工是道坎,热处理也差点意思,磨损快。这东西看着不起眼,可矿山上用的提升机、轧钢厂的输送辊道,哪儿都少不了。效率低一点,磨损快一点,耽误的生产可不是小数目。”
老王也插话道:“我们那边搞小型柴油机的试制,活塞和缸套的配合间隙,大了漏气功率不足,小了容易拉缸卡死。材料、加工精度、装配工艺,环环相扣,哪一环差了都不行。看着国外样机跑得呼呼的,咱们自己攒出来的,就是差点劲儿。”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些具体生产中的难题,语气里带着技术人员的焦灼与无奈。李建国安静地在一旁听着,默默为众人斟酒布菜。
陈主任忽然笑着转向李建国,用筷子点了点他:“建国,别光听着,你也听听。他们说的这些,跟你们做菜讲究火候、刀工、调味,是不是有点异曲同工?都是‘手艺活’,都求个‘精准’。”
他这话看似调侃,却让桌上安静了一瞬。三位客人都有些诧异地看向李建国,显然不觉得一个厨师能听懂这些工业上的“行话”。
陈主任却不管,继续笑道:“建国脑子活,悟性高。你们就当讲故事,说给他听听,看他能不能听出点门道,就当……解解闷,换个思路嘛。”
老张等人互相看了看,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陈主任的面子不能不给。老张便又详细解释了几句龙门刨床导轨颤动对加工精度的具体影响,老赵也补充了些齿轮传动中的线速度、接触应力等术语。
李建国凝神听着,大脑在灵泉水长期滋养下异常清明活跃。这些在1952年堪称前沿甚至有些棘手的技术问题,在他拥有未来视野和粗浅机械知识的脑海中,迅速被解析、类比。
他想起前世参观现代化工厂时见过的静压导轨、高精度磨床,想起关于齿轮修形、材料表面处理的一些碎片知识,想起内燃机设计中关于热配间隙、珩磨工艺的常识。当然,他不能直接说出这些超越时代的具体技术名词和方案。
沉吟片刻,在陈主任鼓励的目光和其他三人略带好奇的注视下,李建国放下公筷,斟酌着开口,语气谦逊却清晰:
“张领导、赵领导、王领导,我是个外行,说的可能都是些门外汉的傻话,各位就当听个笑话。”
他先看向老张:“张领导说的那个床子颤动,听着像是根基不稳,受力了就晃。我们吊高汤,火大了,锅里的汤也会乱滚,出不来清汤。有时候,不是火的问题,是锅没坐稳,或者灶台本身有点瓢。会不会……不只是导轨本身要磨平,支撑它的那个‘床身’的铸造是不是均匀?安装调平的时候,地基或者垫铁有没有处理到位?有时候,从最底下找平,比光盯着上面磨,可能更治本。”
老张闻言,拿着酒杯的手顿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惊异。这个问题他们当然考虑过,但李建国一个厨师,能一下子点出“床身铸造”和“安装调平”这两个基础却关键的因素,不能不让他感到意外。
李建国又转向老赵:“赵领导说的齿轮传动,像两个人一起抬重物,步子得合拍,劲得使到一处。齿形稍微差一点,就像两人脚步错开一点,不但费劲(效率低),还容易磕绊着(噪音磨损)。除了把齿形尽量做准,有没有可能在齿轮装上去之后,稍微‘磨合’或者‘调整’一下?让它们自己找个最舒服的咬合位置?或者,在材料上,是不是能想办法让齿面更‘滑溜’一点,减少互相较劲?”
老赵的眼睛眯了起来。齿轮修形和跑合工艺,正是他们正在探索的方向之一!这个年轻人,居然提到了“磨合调整”和“材料表面”!
最后,他看向老王:“王领导说的活塞和缸套,像做糕点的模子和面团。模子尺寸固定,面团软硬、大小就得恰到好处。面团太满,撑破了模子(拉缸);不够,又填不满(漏气)。除了严格控制各自的尺寸,在最后‘扣上模子’(装配)的时候,温度有没有讲究?比如把模子稍微冻一下,或者把面团稍微热一下?再或者,在‘面团’(活塞)表面,涂一层极薄极滑的‘油’(特殊涂层)?当然,这油得耐高温。”
老王吸了口气,手指在桌上无意识地敲击着。热装配工艺和活塞表面镀层技术,正是提高柴油机性能的重要途径!虽然李建国用的是极其生活化的比喻,但内核思路却直指要害!
桌上出现了短暂的寂静。三位工业部门的干部,都放下了筷子,重新审视着眼前这个穿着朴素、面容清秀的年轻厨师。陈主任则捻着酒杯,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笑容,看着李建国,眼中满是欣赏。
“嘿!”老张率先打破沉默,重重拍了下桌子,把李建国吓了一跳,“老陈!你这哪是找了个厨子!你这是捡了块宝啊!这脑子,这思路,绝了!”
老赵也连连点头:“李师傅虽然不懂具体技术参数,但看问题的角度,抓关键点的能力,了不得!句句都在点子上!这要是系统学学机械原理、材料力学,那还了得?”
老王感慨道:“真是人不可貌相。李师傅,你这番话,对我们很有启发!虽然具体实施还有很多难关,但方向是清晰的!老陈,你这不是让我们来吃饭,是让我们来上课的啊!”
陈主任哈哈大笑,举杯道:“怎么样?我说这小子不一般吧?脑子活,肯琢磨,还能把不同行当的道理打通了看。来,建国,敬你一杯!也敬咱们在一线攻坚克难的同志们!”
李建国连忙举杯,心中了然。这哪里是随意聊天解闷,分明是陈主任精心安排的一次“非正式面试”和“提前启蒙”。这位目光长远的领导,在用这种方式,将他轻轻推向更广阔的天地,让他提前嗅到工业建设前线硝烟的味道,并认可了他在这方面的潜质。
宴席在更加热烈的气氛中继续。三位工业干部对李建国的态度彻底转变,不再将他视为单纯的厨师,而是当作一个极具潜力的“苗子”,言辞间多了许多真诚的交流与鼓励。
夜深,宴罢。陈主任亲自送李建国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今天表现很好。记住他们说的这些‘头疼事’,将来学了本事,说不定真能帮着解决一二。路还长,踏实走。”
“是,陈主任,我记住了。”李建国郑重点头。寒风中,他的眼睛亮如星辰。
这一夜,厨师的灶火暂时熄灭,而另一片属于钢铁、齿轮与轰鸣的广阔天地,已经透过这场特殊的“家宴”,在他眼前掀开了厚重帷幕的一角。陈主任的“考题”,他答得不错。而这,仅仅是他通往那个波澜壮阔大时代的,又一个意味深长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