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酉时刚过,四九城便零星响起了爆竹声。暮色四合,铅灰色的天空下,万家灯火渐次点亮,炊烟袅袅,空气里弥漫着一年到头最为浓郁的饭菜香与人间烟火气。
李建国牵着妹妹李岚韵的手,走过寂静了许多的胡同。家家户户的门上都贴了新桃符,窗上糊了新窗纸,隐约能听到里面团圆守岁的笑语声。岚韵穿着李建国新给她做的枣红色棉袄,梳着整齐的辫子,小脸被冷风吹得微红,眼睛里却满是兴奋与好奇——这是哥哥第一次带她出门做客,去的是丰泽园那位顶顶和气又神秘的栾爷爷家。
栾老板的宅子不在闹市,而在西城一条更为幽静的胡同深处。青砖门楼,两扇黑漆木门紧闭,门上鎏金的椒图辅首在昏暗中泛着微光。李建国叩响门环,很快,门便开了,开门的竟是王经理。
“建国,岚韵,快进来!栾老板等你们呢!”王经理笑容满面,身上还系着围裙,显然是在帮忙。他如今对李建国的态度,早已不是对待下属,而是对待栾老板极为看重的晚辈。
院子是三进的,比李建国买下的那处还要宽敞雅致些。廊下挂着红纱灯笼,映得积雪都染上暖意。正房堂屋里,炭火烧得正旺,暖意融融。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摆在中央,桌上已摆好了几样精致的凉菜和点心。
栾老板今日穿着一身暗红色万字纹绸面棉袍,显得格外精神。见他们兄妹进来,他放下手中的一卷书,脸上露出慈和的笑容:“建国来了,这就是岚韵吧?来,到栾爷爷这儿来。”
岚韵有些腼腆,但还是乖巧地上前,按照李建国事先教的,规规矩矩地鞠了个躬:“栾爷爷过年好。”
“好,好孩子!”栾老板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从桌上拿起一个早就准备好的红封,“拿着,压岁钱,买糖吃。”
岚韵看向哥哥,李建国点点头,她才双手接过,小声道谢,眼睛亮晶晶的。
“坐,都坐。”栾老板招呼他们坐下,又对王经理道,“老王,厨房那边你盯着点,按建国之前交代的火候来就行,这边我们自己来。”
王经理应了一声,又对李建国笑了笑,退了出去,还细心地带上了堂屋的门。屋里只剩下栾老板、李建国和李岚韵三人,气氛顿时变得更为私密和温馨。这已不是老板宴请厨师,而更像是一位长辈在除夕夜,邀请欣赏的子侄和其家人共度佳节。
栾老板亲自执壶,给李建国斟了一杯烫好的绍兴花雕,又给岚韵倒了一杯温热的杏仁茶。
“今天没外人,就咱们爷仨,好好过个年。”栾老板举杯,“建国,岚韵,新年如意,平安顺遂。”
“谢谢栾老板\/栾爷爷!”兄妹俩举杯相碰。
酒过一巡,菜陆续上来。并非丰泽园宴席上那些繁复的大菜,而是更为精致的家常味道,却又处处透着不寻常的用心。一道清炖蟹粉狮子头,肉嫩汤鲜;一碟油爆河虾,壳酥肉弹;一盘冬笋火腿,咸鲜脆嫩;还有李岚韵最喜欢的松鼠鳜鱼,酸甜可口,形态逼真。许多食材显然都是特供级别,市面上难得一见。
席间,栾老板问起岚韵的学业,小姑娘起初还有些紧张,但见栾爷爷态度和蔼,问的又是她最近学了什么诗、算了什么题,便渐渐放松下来,竟也答得头头是道,还背了一首新学的《元日》。栾老板听得连连点头,眼中赞赏之色更浓。
“岚韵是个读书的苗子,建国,你要好好培养。”栾老板对李建国道,语气郑重。
“是,我一定。”李建国点头。
酒至半酣,窗外远远近近的爆竹声密集起来,夜空偶尔被烟火照亮。栾老板让岚韵去窗边看看热闹,小姑娘欢快地跑了过去,扒着窗棂,发出小小的惊叹。
堂屋里只剩下两人对坐。炭火噼啪,映着栾老板睿智而略显沧桑的面容。他放下筷子,目光落在李建国脸上,那目光不再仅仅是长辈的慈祥,更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郑重。
“建国,”他声音压低了些,缓缓道,“你从丰泽园走,去考大学,这一步,走得对,但也走得险。”
李建国坐直了身体,知道真正重要的话要来了。
“丰泽园这块招牌,能保你一时富贵名声,但保不了一世安稳。”栾老板手指轻轻敲着桌面,“这四九城,水太深。你看似风光,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你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仅凭一手出神入化的厨艺,就挣下偌大名头,月入巨万,往来皆是显贵……你可知道,暗地里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有多少人心里犯着嘀咕,甚至憋着坏水?”
李建国心中一凛。他并非没有警惕,但由栾老板这样深谙世事的老江湖点破,分量又自不同。
“如今是新社会,讲究成分,讲究贡献。厨师做得再好,在有些人眼里,终究是‘伺候人’的行当,是‘旧社会的遗泽’。名气越大,手艺越精,在某些时候,反而可能成为负担,甚至……祸端。”栾老板的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听说,有些老字号的名厨,合营之后,被安排去扫院子、管仓库的,也不是没有。美其名曰‘劳动改造思想’。”
李建国默默点头。这些,他结合前世所知的历史,早有隐忧。
“你现在急流勇退,去考大学,学技术,这条路选得好。”栾老板眼中露出赞许,“但你要明白,这不仅仅是学知识,更是寻找更稳固的根基,给自己披上一层‘护身符’。大学生,技术人才,国家干部……这些身份,比‘名厨’要硬气得多,也安全得多。将来无论风向怎么转,只要你有真才实学,能为国家解决实际问题,你的位置就稳当。”
他顿了顿,目光愈发深邃:“我经营丰泽园几十年,在这四九城里,三教九流,政商学界,也算认识些人。有些人,面上光鲜,里子如何,难说。有些人,眼下或许不起眼,但未来不可限量。”他似是无意地提了几个名字,有的是李建国在陈主任宴席上见过的工业部门干部,有的是文化教育界的名宿,甚至还有一两个在统战部门或新兴科研机构任职的。
“这些关系,你自己心里要有数。哪些是可深交的,哪些是需谨慎的,哪些是未来可能用得上的。”栾老板谆谆告诫,“你现在羽翼未丰,更要懂得藏锋敛锐。考大学,就一心一意去考,暂时淡出餐饮这个是非圈。等你学成归来,有了新的身份和根基,再图发展不迟。”
这番话,可谓掏心窝子。栾老板不仅点出了李建国面临的潜在风险,更以自己数十年的阅历和人脉积累,为他勾勒了一张未来可能用得上的关系网草图,并指明了“转型”以寻求“更稳固根基”的战略方向。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一个前老板对离职员工的关照,而是真正将他视作了可以托付衣钵、寄予厚望的忘年交与子弟。
李建国心中感动,起身,对着栾老板深深一揖:“栾老板今日教诲,如醍醐灌顶,建国谨记在心!定不忘您提点之恩,必当小心行事,扎实求学,不负您的期望!”
“起来,坐下。”栾老板将他扶起,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你是个有悟性的孩子,我看好你。今天叫你带岚韵来,就是想告诉你,我这里,永远是你和岚韵的一个家。往后遇到难处,或者拿不准的事,随时可以来找我。我老头子虽然不中用了,但多少还能帮你参谋参谋,遮遮风,挡挡雨。”
这时,窗外传来更密集的爆竹声,新的一年即将到来。岚韵跑回来,小脸兴奋得发红:“哥哥,栾爷爷,放炮了!好多烟花!”
栾老板哈哈一笑,拉着岚韵的手:“走,咱们也到院里,看看迎新年的烟火!”
三人走到廊下。夜空被此起彼伏的烟花照亮,五彩斑斓,映着廊下的红灯笼和地上的积雪,也映着这一老两少三张仰望的脸庞。
李建国站在栾老板身侧,感受着老人手掌传来的温暖,看着妹妹雀跃的侧影,心中一片温热,又无比坚定。
丰泽园的辉煌已成过去,那口黑铁锅的余温终将散去。而栾老板今夜这番深谈,如同在岁末寒夜中点亮的一盏明灯,不仅照亮了他前路的些许迷雾,更将一份沉甸甸的信任与期许,交到了他的手中。
藏锋敛锐,寻根固本。这八字,他将铭记于心。绚烂的烟花在头顶绽放,预示着新的一年,也将是他人生崭新篇章的开启。而他的未来,必将比这除夕的夜空,更加广阔,更加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