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过后,白昼被拉到了最长。傍晚七点多,天光还大亮着,暑气却已开始消散,院子里浮动着槐花将谢未谢的甜腻香气。
李建国吃过晚饭,照例打一盆井水,将自家门前那块青石板仔仔细细擦了两遍,直到石面沁出凉意。然后搬出那张矮脚方桌,两把小凳。岚韵早已默契地把他的复习资料和煤油灯捧了出来,又把自己的书包放在旁边。
灯还没点,借着天光,李建国摊开那本快被翻烂的《代数精编》,开始演算今天的最后几道综合题。铅笔划过糙纸的沙沙声,像春蚕食叶,细细密密。
院子那头,何家的门帘掀起。何雨水背着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起了毛边的书包,慢慢地走出来。她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回家或者去找小伙伴,而是站在自家门口,望着李建国这边。
她的目光先是落在那一摞厚厚的书上,又移到李建国专注的侧脸上。他微微蹙着眉,嘴唇无声地翕动,像是在默念公式,笔尖时而停顿,时而飞快地游走。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下,他也只是随手用搭在颈后的毛巾抹一把,眼神从未离开过纸面。
何雨水看了很久,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书包带子。
岚韵抬头看见她,招手小声喊:“雨水姐姐!”
何雨水这才像惊醒似的,抿了抿嘴,提着书包慢慢走过来。她在岚韵旁边的空地上蹲下,也没说话,只是默默地从自己书包里掏出课本和作业本——是一本《算术》,一本《语文》,封皮都很旧了,但包着整齐的书皮,边角没有一点卷折。
她没有桌子,就把作业本垫在课本上,放在自己膝头。然后拿出半截拇指长的铅笔头,用细小却工整的字迹,开始写今天的作业。姿势有些别扭,但她写得很认真,遇到一道应用题,咬着铅笔头想了半天,在旁边的草稿纸上(那是她收集的废旧单据背面)列了好几遍式子。
李建国做完手头的题,舒了口气,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这才注意到旁边安静得像只小猫的何雨水。
“雨水,做作业呢?”他声音放轻。
“嗯。”何雨水抬起头,小脸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认真,“建国哥,你这道题……”她指着自己作业本上一道关于“鸡兔同笼”的变式题,有些犹豫,“我算了好几遍,总是差两只脚。”
李建国侧过身,看了一眼题目。并不难,但对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需要一点巧思。他没有直接说答案,而是拿过她那张废单据,用铅笔在上面画了几个简单的圈圈和线条。
“雨水,你看,我们假设这些圈全是鸡……”他讲得很慢,一步步引导。何雨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听着,偶尔点头。当李建国讲到关键处,用一道虚线把某个圈分开时,她眼睛猛地一亮:“啊!我懂了!要把多出来的脚分出去,每多两只脚,就有一只兔子!”
“对咯。”李建国笑着把笔还给她,“自己再算一遍看看。”
何雨水用力点头,趴下去重新计算,不一会儿就得出了正确的答案。她抬起头,脸上绽开一个小小的、带着成就感的笑容,但很快又收住了,目光再次落到李建国面前那本写满密密麻麻符号的书上。
“建国哥,”她声音细细的,“你看的这些……很难吧?”
“难。”李建国诚实地点头,“有时候一道题要想很久,要试很多种方法。”
“那……为什么还要看呢?”何雨水问得很认真,“你不是已经是丰泽园的大师傅了吗?”
李建国沉默了一下,看着何雨水清澈的眼睛。这个过早体会生活艰辛的小姑娘,问出了一个最朴素也最核心的问题。
“雨水,”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你觉得,你上学读书,是为了什么?”
何雨水想了想:“认字,会算数,将来……能找个好点的工作,不像我哥那样只能卖力气。” 她说得很实际,带着这个年纪少有的清醒。
“说得对。”李建国肯定道,“认字算数是基础。但再往上呢?你看那些盖大楼的工程师,造机器的技术员,他们看的图纸,用的公式,比我这个难得多。国家现在需要这样的人。我学这些,就是希望将来,也能成为那样的人,做更大的事。”
何雨水似懂非懂,但“更大的事”这几个字,还是在她心里激起了小小的涟漪。她又看向李建国手边另一本厚重的《物理》,封面上画着滑轮和杠杆的简图。
“那……要学多久呢?”
“活到老,学到老。”李建国说,“就像你,现在学算术,以后上中学要学代数几何,再往后还有更多。只要你想学,路就一直有。”
这时,岚韵插嘴道:“我哥要考大学呢!考上大学,就能学到更多更厉害的!”
“大学?”何雨水眼睛睁大了。这个词对她来说,遥远得像天上的星星。胡同里不是没有大学生,但那是别人家的事,和她这样的丫头似乎没什么关系。
“嗯,大学。”李建国点头,“雨水,你哥哥在厂里工作,是为国家做贡献。你好好读书,将来如果能考上中专、甚至大学,学到真本事,那也是为国家做贡献,而且是不同的、也很重要的贡献。这条路,对女孩子来说,尤其重要。”
他说得很郑重。何雨水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自己膝头的作业本,手指轻轻抚过那些工整的字迹,眼神有些飘忽,似乎在消化这些话。
天终于完全黑了。李建国划亮火柴,点燃了煤油灯。昏黄温暖的光晕扩开,恰好能将小桌和围坐的三人笼在其中。
灯光下,李建国重新沉浸到他的解析几何世界。岚韵也翻开自己的语文书,开始背诵课文。何雨水没有离开,她就着这共用的灯光,继续写她的作业。偶尔遇到问题,她会先自己努力想,实在想不通,才极小声地向李建国请教。
院子里其他声音渐渐多了起来。纳凉聊天的,打水洗漱的,管教孩子的……但在这一角灯光笼罩的方寸之地,却自成一个安静而专注的世界。
三大爷闫富贵摇着蒲扇踱过,看到这情景,啧啧两声:“瞧瞧,这李家兄妹,真是……”后面的话没说,语气复杂。贾家的窗户后面,贾张氏的脸在阴影里模糊不清,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但这些,都没有打扰到灯光下的三人。
尤其是何雨水。她似乎第一次发现,原来学习可以是这样一种状态——不是完成任务,而是一种沉静的、向深处探索的努力。哥哥李建国那全神贯注的侧影,像一尊无声的雕塑,印在了她的脑海里。那沙沙的书写声,笔尖与纸张摩擦的力度,甚至他思考时无意识轻叩桌面的节奏,都成了某种令人安心和向往的韵律。
很多年后,当何雨水以优异的成绩从中专毕业,走上技术岗位,在无数个加班钻研的夜晚,她仍会想起1953年夏天,四合院里那盏昏黄的煤油灯,想起灯光下那个带领她窥见知识星火的年轻身影。
而此刻,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那半截铅笔头,腰杆挺得笔直,在算术本上,写下下一行更工整的算式。
夜风吹过,灯焰轻轻摇曳了一下,三个人的影子在青石板上晃动、交织。
没有人说话,只有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声音。
但这无声的画面,却比任何言语都更有力量。它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落进一个十岁女孩的心田,在往后的岁月里,经受风雨,悄然生根,最终长成了一棵能独自迎接风雨的树。
而对李建国来说,这不过是备考日子里一个寻常的夜晚。他并不知道自己无意中成为了一个榜样,点亮了一盏灯。他只是沉浸在解题的豁然开朗中,在得出答案的瞬间,嘴角露出一丝疲惫却满足的弧度。
然后,吹熄灯盏,收拾书本。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又有新的难题要攻克。
但至少今夜,这盏灯,照亮的不止他一个人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