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底的轧钢厂三食堂后厨,比平日里更加闷热。几口大灶的火苗舔着锅底,蒸笼的白气混着油烟,在天花板下凝成一片灰蒙蒙的雾。傻柱何雨柱系着条看不出本色的油渍围裙,正挥动着一把宽背大铲,在直径三尺的大铁锅里翻炒着土豆白菜。汗水顺着他粗黑的脖颈往下淌,在沾着油星和面粉的背心上洇开一道道深色的汗渍。
几个帮厨的学徒和杂工聚在灶台不远处的案板边,一边剥葱剥蒜,一边兴致勃勃地议论着。
“……真考上了!四九城大学!了不得!”
“听说丰泽园门口都挂上红灯笼庆贺了!”
“李师傅这下可真是鲤鱼跳龙门了,往后就是国家干部,工程师!”
“是啊,跟咱们这烟熏火燎的可不一样喽……”
议论声不大,但在锅铲的翻炒声和蒸气的嘶嘶声中,却清晰地钻进傻柱的耳朵里。他翻炒的动作几不可察地顿了顿,锅铲在铁锅边缘磕出一声稍重的脆响。
一个平时爱跟傻柱贫嘴的年轻学徒凑过来,笑嘻嘻地说:“何师傅,听说那位考上大学的李师傅,跟您还切磋过手艺?您当初怎么就没想着也去考考?”
傻柱猛地一抡锅铲,将锅里半熟的菜“哗啦”一声盛进旁边半人高的搪瓷盆里,溅起几点油星。他扭过头,那张因常年待在厨房而泛着油光的脸上,眉毛一拧,瓮声瓮气地说:“嘁!大学生怎么了?大学生出来一个月不也就挣那几十块钱?风吹不着雨淋不着是舒服,可那点钱够干啥的?买几斤肉?扯几尺布?”
他抓起搭在脖子上的油腻毛巾,胡乱抹了把脸上的汗,语气带着惯有的、混不吝的硬气:“咱这手艺,是实打实的!伺候好工友们的胃,让大家吃饱吃好,有力气搞生产,这不也是为国家做贡献?他学他的机器,我炒我的大锅菜,谁也不比谁矮一头!再说了……”
他顿了顿,声音稍微低了些,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不服气地辩解:“那小子……李建国,他当初在丰泽园,手艺是不赖,可那是在小灶上精雕细琢。真放到咱们这大食堂,一天对付几百上千号人的伙食,他那套还未必好使呢!” 这话说得就有些强词夺理了,连他自己说完都觉得有点没底气,便粗声补充道:“赶紧的!白菜洗好了没?等着下锅呢!”
众人见他语气不善,也不敢再多说,讪笑着散开忙活去了。傻柱重新端起大铁锅,走到水龙头下,哗哗地冲洗,水流撞击锅底的声音很大,仿佛要盖过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佩服吗?其实是佩服的。傻柱虽然嘴硬,但心里跟明镜似的。李建国那小子,年纪轻轻,手艺没得说,脑子更是活泛。从他改良丰泽园菜式,到后来闭门苦读,那股子狠劲和专注,傻柱自问是做不到的。考上四九城大学,那是真本事,是硬碰硬考出来的,做不得假。
可佩服之余,又有一股子说不出的别扭和……失落。以前,在这片厂区、在这四合院附近,论厨艺,他傻柱也算是一号人物,食堂的大师傅,走到哪儿都有人客客气气叫声“何师傅”。李建国虽然也在丰泽园站稳了脚跟,但说到底,大家还算是一个行当里的,较着劲,也暗自欣赏着。可这一下子,人家“嗖”地一下就跳到另一个层次去了。大学生,工程师,那是读书人,是搞技术的,跟他这个掂大勺的,好像突然就隔了一层什么,再也不是能放在一个锅里比划的对手了。
这种差距感,让傻柱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他那句“几十块钱”的硬话,与其说是看不起大学生,不如说是在给自己、给自己热爱的这份“手艺”找补一点可怜的自尊和存在感。
下了班,回到四合院。院子里,关于李建国的议论余温尚在。傻柱低着头,闷声不响地往家走,避开那些投射过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
推开自家的门,何雨水正趴在昏暗的灯光下写作业,小脸绷得紧紧的,十分认真。听见动静,她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哥,你回来啦!饿了吧?我把窝头热在锅里了。”
“嗯。”傻柱应了一声,脱下油腻的外套,走到水缸边舀水洗脸。冰冷的水扑在脸上,让他燥热的头脑清醒了些。他擦着脸,走到桌边,看着妹妹作业本上工整的字迹,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雨水。”
“嗯?”何雨水放下笔。
“你……好好念书。”傻柱说得有点别扭,他不太习惯说这种“正经话”,“像你建国哥那样,多用功,将来……也考大学,有出息。”
何雨水愣了一下,随即用力点头:“我知道,哥!建国哥也这么跟我说过。我以后要考中专,学技术,像建国哥一样,学有用的本事!”
傻柱看着妹妹认真坚定的眼神,心里那股复杂的情绪翻涌得更厉害了。有欣慰,有期待,也有一种隐约的酸楚。他希望妹妹有出息,不要再像他一样,一辈子困在灶台和食堂里,靠着力气和手艺吃饭,虽然踏实,却好像总少了点什么。李建国的路,虽然他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样子,但听起来,就是更“有出息”的路。
“你建国哥……不容易。”傻柱难得地说了句软话,“他那是真拼出来的。你也得拼,别怕苦。”
“我不怕苦!”何雨水声音清脆,“哥,你做饭也很辛苦,也是本事!”
傻柱听着,心里微微一暖,粗糙的大手揉了揉妹妹的头发:“行了,快写作业吧。哥去把饭端来。”
晚上,夜深人静。傻柱躺在床上,却睡不着。窗外月光清冷,透过窗户纸,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脑子里一会儿是白天食堂里那些议论,一会儿是妹妹亮晶晶的眼睛,一会儿又是李建国在丰泽园后厨和他比试手艺时,那双专注而沉静的眼睛。
他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墙那边,就是李建国家。那小子现在在干嘛?肯定在准备上大学的东西吧?也许在看那些他根本看不懂的书。
“大学生……工程师……”傻柱在心里又默念了一遍这几个字。这一次,少了白天的硬气,多了几分沉静的思考。
他忽然想起父亲何大清。那个抛下他们兄妹跟人跑了的爹,也是个厨子,手艺据说比他还好,可最后呢?也不过是辗转在不同的饭庄后厨,为了一口饭吃。自己现在,好像也正在走着父亲的老路。
李建国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路。那条路,傻柱不懂,甚至有些本能的排斥和怀疑(“几十块钱”的论调就是证明),但他无法否认,那条路看起来更光亮,更……有前途。至少,雨水那样的女孩子,走那条路,会比跟着他学做饭强得多。
复杂的心情像一团乱麻,缠绕在傻柱心头。有对李建国真心的佩服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有对自己职业价值的坚守与隐约的怀疑,有对妹妹未来的深切期望,也有一种被时代浪潮轻轻拍在岸边的、淡淡的彷徨。
最终,所有的思绪,都化作了黑暗中一声几不可闻的、长长的叹息。
月光偏移,照亮了墙角立着的那把跟随他多年、被油浸得发亮的炒勺。傻柱盯着那熟悉的轮廓,慢慢地,重新闭上了眼睛。
明天,灶火还会升起,大锅菜还得继续炒。
日子,总得过下去。
只是心里某个角落,有些东西,好像真的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