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最后那个星期天,秋阳正好,不冷不热。一大早,李建国就忙开了。他没去丰泽园,而是亲自去了趟东单市场,回来时自行车后座绑着两个沉甸甸的麻袋。接着,他又从屋里搬出两张不知从哪里借来的旧八仙桌,拼在中院那棵老槐树下最宽敞的地方。
这动静自然吸引了全院的注意。各家窗户后都探出了脑袋,眼神里充满好奇。昨儿个李建国挨家打了招呼,说承蒙各位邻居多年照应,如今侥幸考上大学,离家在即,想略备薄酒,请大家吃顿便饭。
“照应”?想起过往那些算计、冷眼甚至咒骂,不少人心头惴惴,不知这“便饭”是真心感谢,还是另有文章。但没人敢不来。如今的李建国,头顶大学生光环,背靠丰泽园和商业局领导赏识,本身还有一身慑人的功夫,早已不是他们能随意揣度甚至得罪的人物了。
上午十点,李建国家那间小小的灶间里,开始飘出不同寻常的香气。不是平日简单的炒菜味,而是混合了多种食材、经过复杂烹饪才能产生的,浓郁、醇厚、勾人馋虫的复合香味。炖肉的醇香、煎鱼的焦香、蒸鸡的鲜香……丝丝缕缕,霸道地钻进每个人的鼻孔。
黄大婶和张大娘主动过来帮忙,被李建国婉拒了,只让她们帮着摆摆碗筷凳子。他系上从丰泽园带回来的白围裙,袖子挽到肘部,神情专注地在自家小灶和临时在院子里用砖头搭起的两个简易炉灶间穿梭。岚韵成了最得力的“传令兵”,小脸上兴奋得通红,哥哥让她递葱她就递葱,让她看火她就看火,灵动得像只小鸟。
“岚韵,把这盘炸好的花生米先端出去,用那个大碗。”李建国一边飞快地用刀背拍着黄瓜,一边吩咐。
“好!”岚韵响亮地应着,小心翼翼地端起那盘金黄酥脆、撒了细盐的花生米,昂首挺胸地穿过院子,放在拼好的八仙桌中央。几个在附近探头探脑的半大孩子,盯着那盘花生米,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十一点刚过,第一道硬菜上桌了。是一个巨大的粗陶盆,里面是油光红亮、颤巍巍的红烧肉。每一块都切成寸许见方,肥瘦相间,浓稠的酱汁包裹着肉块,在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紧接着是清蒸鲈鱼,鱼身完整,上面铺着姜丝葱丝,淋着滚烫的酱油和香油,滋滋作响。白切鸡金黄油亮,皮脆肉嫩,旁边配着一碟姜蓉蘸料。四喜丸子个头硕大,色泽棕红,用青菜垫底。还有整只的酱焖鸭子,梅菜扣肉,油爆大虾……
素菜也毫不含糊:醋溜白菜、蒜蓉菠菜、家常豆腐、西红柿炒鸡蛋,样样分量十足,色泽鲜亮。主食是雪白松软的大馒头和香喷喷的白米饭,管够。酒是散装的高粱酒,用几个大瓷壶装着,旁边摆着一摞粗瓷碗。
这阵势,这菜色,别说三年困难时期尚未到来的1953年,就是逢年过节,寻常人家也凑不齐这么一桌!院里所有人都看呆了,不住地吞咽口水。那香气简直成了有形之物,笼罩着整个中院,霸道地宣告着主人的实力与诚意。
“诸位邻居,长辈,”李建国解下围裙,走到主桌前,端起一碗酒,声音清朗,“我李建国,自打父亲去世,带着妹妹在这院里生活,承蒙各位或多或少的关照。以前年纪小,有不懂事、得罪的地方,还请海涵。如今我要去上学了,岚韵还小,往后还得麻烦各位邻居多看顾。今天没什么好招待的,就是些家常菜,大家千万别客气,一定要吃好,喝好!”
他的话不卑不亢,既给了所有人台阶下,又暗含了嘱托,最后落脚在实在的“吃好喝好”上。听得众人心里滋味杂陈,但面对满桌珍馐,那点复杂心思很快被食欲压倒了。
“建国太客气了!”
“祝你学业有成!”
“岚韵你放心,大伙儿都在呢!”
易忠海作为一大爷,不得不率先举碗,说了几句场面话,然后象征性地抿了一口酒。但当第一筷子红烧肉入口,那肥而不腻、入口即化、咸甜适中的绝妙口感,让他都忍不住眯起了眼,心中最后那点别扭也被美食暂时驱散了。
刘海中早就按捺不住,招呼着老婆儿子开动,吃得满嘴流油,一边吃还一边教训儿子:“看见没?这就是有出息!你们以后也得这样!” 两个儿子埋头苦吃,连连点头。
闫富贵今天打扮得格外整齐,送的礼也最重(一对新枕巾),此刻吃相却最为“投入”。他先是每样菜都小心翼翼地尝一点,然后眼睛发亮,下筷如飞,专挑肉多油厚的下手,一边吃还一边赞不绝口:“建国这手艺,真是没得说!比丰泽园的大师傅都不差!这肉烧得……绝了!” 那支他送出去的英雄钢笔,仿佛已经换来了百倍回报。
贾张氏一开始还扭捏着,躲在人后,但看着儿子贾东旭已经闷头吃了起来,那香气实在勾人,终于也忍不住凑到桌边。起初还只夹素菜,后来见那红烧肉飞快减少,也顾不得许多,飞快地夹了两大块塞进碗里,吃得啧啧有声,心里的嫉妒被口腹之欲暂时压倒,只剩下一句模糊的嘟囔:“……还算有点良心。”
许大茂以“半个主人”自居,忙前忙后地给人倒酒布菜,声音最大:“吃!都放开吃!我兄弟实诚人,不搞虚的!大家今天一定尽兴!” 仿佛这宴席是他张罗的一般。
傻柱也来了,坐在角落。他起初抱着挑剔的态度,每道菜都仔细品味,想找出点毛病。但越吃,神色越凝重。这红烧肉的火候,这白切鸡浸煮的时机,这清蒸鱼豉油的调配……无一不是老道精准,甚至有些处理手法让他都觉得眼前一亮。他闷头喝了一大口酒,心里那点不服气,在绝对的美食面前,又消解了几分。看着旁边吃得香甜的雨水,他夹了个最大的四喜丸子放到妹妹碗里。
最开心的莫过于李岚韵。她坐在哥哥身边,小碗里堆满了哥哥和各家长辈夹给她的好菜。她吃着从未如此丰盛可口的饭菜,看着平日里或严肃、或算计、或冷漠的邻居们,此刻都对哥哥笑脸相迎,客气有加,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和小小的骄傲充盈在心间。她不时抬起头,看看哥哥沉静的侧脸,觉得哥哥就像院里那棵最挺拔的树,能为她遮住所有的风雨。
宴席从中午持续到日头偏西。菜热了一遍又一遍,酒添了一壶又一壶。人人吃得肚皮滚圆,面色红润,席间气氛也越来越热烈。最初那点小心翼翼和尴尬,终于在美食与酒精的作用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得的、其乐融融的虚假繁荣。
杯盘狼藉之时,李建国再次起身,端起一碗清水:“我以水代酒,再敬各位一杯。往后我不在家,妹妹岚韵年幼,还请各位高邻,念在今日一顿粗饭的薄面上,多多担待,多多照拂。李建国感激不尽!”
这话说得客气,但落在刚刚大快朵颐的众人耳中,却重若千钧。吃了人家的,喝了人家的,还是如此丰盛的一顿,往后还好意思欺负人家妹妹?何况李建国本人虽将远行,但其威势、其人脉、其“大学生”的身份,却如同无形的屏障,已然立起。
“建国放心!”
“岚韵我们看着呢!”
“谁要是为难岚韵,我们都不答应!”
众人纷纷表态,语气比之前真诚了何止十分。易忠海也缓缓点头,算是默认了一种新的、以李家为核心之一的院落秩序。
夕阳西下,宴席终散。众人帮忙收拾了碗筷桌椅,各自打着饱嗝,说着感谢的话回家去了。院子里飘散着酒肉余香,和一种微妙的、崭新的平静。
李建国洗净手,摸了摸妹妹的头:“吃饱了吗?”
“嗯!哥,你今天做的菜最好吃了!”岚韵用力点头,眼睛亮晶晶的。
李建国望着恢复空旷的院子,目光沉静。一顿宴席,花费不小,几乎用去了他黑市收入的一小半。但很值。
它缓和了关系,立下了规矩,安顿了妹妹,也为他即将开始的大学生涯,扫清了后院最后的琐碎隐忧。
从此,四合院于他,将真正成为一个偶尔回望的“后方”,而非需要时刻警惕的“战场”。
夜风徐来,带着酒肉残香和深秋的凉意。李建国牵起妹妹的手:“走,回家。哥给你看大学寄来的地图。”
新的篇章,在温馨的灯火下,悄然展开。而身后那座院落,已在他以美食与实力构筑的“宴席外交”中,暂时归于平静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