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仲老大就起了身。灶台上温着的粥还冒着热气,他却顾不上喝,从面缸里舀了两碗白面,又掺了点玉米面,手脚麻利地揉起面来。面团在他粗糙的掌心里滚来滚去,很快就变得光滑筋道。他把面团揪成剂子,擀成圆圆的饼,往灶上的铁锅一贴,“滋啦”一声,白汽瞬间腾起,带着麦香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厨房。
“得让老二吃口热乎的。”他一边往灶膛里添柴,一边念叨着。火光映在他脸上,把眼角的皱纹都照得清晰起来。那件黑色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锅里的贴饼,等边缘烤出金黄的硬壳,才小心地铲出来,用布包好。
转身回屋时,他从炕席底下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他攒了大半年的钱,零零整整加起来有三十多块。他数出二十块揣进棉袄内袋,指尖把布缝按了又按,像是怕钱长腿跑了。“万一莲儿醒了,得给她买点好的。”他想,“医生说要补营养,总不能让她也啃干馒头。”
走到院里,他又想起什么,拐进鸡窝。里面的老母鸡正咯咯叫着下蛋,他踮着脚往里看,见草窝里卧着两个粉白的鸡蛋,小心地拾起来,用布缠了缠,塞进布包的夹层里。“给娃煮着吃,说不定能长快点。”
推开仲老二的房门时,他正趴在炕边打盹,眼下乌青一片,胡茬疯长,看着比实际年龄老了好几岁。仲老大放轻脚步,把布包放在炕沿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老二,起来吃口东西,我去医院了。”
仲老二猛地惊醒,眼里还带着迷茫,愣了半晌才反应过来:“大哥……你这就走?”
“早去早换班。”仲老大把贴饼往他手里塞,“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我带了钱,万一莲儿醒了,能给她买点红糖糕,你在家好好歇着,啥也别想。”
仲老二捏着热乎乎的贴饼,喉咙发紧,想说让大哥路上小心,话到嘴边却成了:“大哥,你……你也别太累。”
“我壮实着呢。”仲老大笑了笑,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走了。”
他背着布包往镇上赶,脚步迈得又大又急。早春的风还带着寒气,刮得脸生疼,他却敞开棉袄领口,让风灌进去——这样能醒神,他怕自己路上打盹,耽误了看莲儿。路过供销社时,他停下脚步,盯着橱窗里的麦乳精看了半天,玻璃上的倒影里,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像团枯草。
“等莲儿醒了,就买这个。”他在心里盘算,指尖又按了按内袋的钱,“听说这东西补得很,比红糖管用。”
到了县医院,走廊里静悄悄的,只有护士查房的脚步声。仲老大放轻脚步,找到病房号,轻轻推开门。许娇莲还躺着,脸色比昨天好看了点,嘴唇泛出淡淡的粉色,呼吸也匀实了些。保温箱里的小家伙醒着,小胳膊小腿乱蹬,发出细弱的“咿呀”声。
他把布包放在床头柜上,先走到保温箱前,弯下腰盯着里面的娃。小家伙闭着眼,眉头皱巴巴的,像个小老头,可他越看越觉得稀罕,嘴角忍不住往上翘:“这小模样,跟老二小时候一个样。”他从布包里摸出鸡蛋,想了想又塞回去,“等护士来了,让她们帮忙煮。”
转身看许娇莲时,他又犯了难。想跟她说说话,又不知道说啥。总不能像跟老二那样,扯地里的庄稼、圈里的牲口。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看着她安静的睡颜,手在膝盖上搓来搓去,半天憋出一句:“莲儿啊,我是你大哥。”
屋里静得很,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还有保温箱里娃偶尔的呓语。他的声音在空荡的病房里显得格外突兀,说完自己先红了脸,赶紧低下头,假装研究鞋上的泥点。
坐了约莫半个时辰,他想起医生的话,起身往护士站走。找到昨天那个戴眼镜的老医生时,他正在写病历,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响。仲老大站在门口,手在衣角上蹭了又蹭,半天没敢说话。
“有事?”医生抬头看他,推了推眼镜。
“我……我是3床许娇莲的家属。”仲老大的声音有点发紧,“想问问她……她咋样了?”
医生放下笔,翻开病历本:“各项体征都稳定,心率、血压都正常,就是还没醒。”他顿了顿,看着仲老大焦灼的脸,放缓了语气,“产妇生产时耗损太大,昏迷几天很正常,你们别太急。只要不发烧,不感染,醒来就是时间问题。”
“那……那能吃点啥不?”仲老大赶紧问,“我带了鸡蛋,还有馒头,她要是醒了,能喂不?”
“先别喂硬的。”医生说,“醒了先喝点稀粥,或者糖水,等肠胃适应了再说。你们可以准备点小米粥,熬得烂烂的,加点红糖,对恢复有好处。”
“哎哎,好。”仲老大连连点头,把医生的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生怕忘了,“那……那麦乳精能喝不?”
“可以,兑水冲淡点。”医生笑了笑,“看来你们准备得挺周到。”
仲老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眼角的皱纹里还沾着点灶灰:“只要她能好,啥都值。”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他心里踏实了不少,脚步都轻快了些。回到病房,他把布包里的贴饼拿出来,掰了一小块放进嘴里,慢慢嚼着。没什么味道,可他吃得很香——医生说了,莲儿会醒的,这就比啥都强。
他坐在床边,看着许娇莲的手。那手比平时瘦了圈,手腕上还留着输液的针孔,青了一小块。他想起她刚嫁过来时,给家里缝缝补补,手指灵活得很,纳鞋底时针脚又密又匀。那时候她总说:“大哥,你这棉袄袖口磨破了,我给你补补。”
“等你好了,让老二给你买块新布,做件新棉袄。”他对着空气说,声音不高,却很认真,“咱不补了,穿新的。”
保温箱里的娃哭了起来,细声细气的,像小猫叫。仲老大赶紧走过去,趴在玻璃上看:“是不是饿了?等会儿护士就来喂你了。咱不闹啊,你娘还睡着呢,别吵醒她。”
小家伙像是听懂了,哭声渐渐小了,又开始蹬腿玩。仲老大看着她,想起老二小时候,也是这么小,裹在襁褓里,爹抱着他,说:“这是咱仲家的根。”那时候他不懂,只觉得这小玩意儿软乎乎的,碰一下都怕碎了。现在他懂了,这就是盼头,是日子能往下过的底气。
太阳慢慢升到头顶,透过窗户照在病房里,暖洋洋的。仲老大把许娇莲的被子往上拉了拉,盖到她的肩膀。阳光落在她脸上,照出一层细细的绒毛,看着柔和了不少。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想歇会儿,可耳朵却竖着,生怕错过一点动静。
他想起家里的老二,不知道醒了没,贴饼吃了没;想起院里的鸡,不知道下蛋了没;想起地里的麦子,该浇水了……可转念又想,这些都不急,眼下最要紧的,是守着莲儿,等她醒过来。
病房里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挂钟在滴答作响,像在数着时间。仲老大的呼吸渐渐匀实起来,他没真睡着,只是闭着眼,在心里盘算着:等莲儿醒了,就去买小米,买红糖,买麦乳精;等她能吃东西了,就把家里的老母鸡杀了,炖汤给她补身子;等她能下床了,就接她回家,让老二守着她,啥活儿都不让干……
日子还长着呢,可只要人好好的,再难的日子,也能过出甜来。他想着想着,嘴角又忍不住往上翘了翘,眼角的皱纹里,像是盛着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