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娇莲的眼皮像是黏了层浆糊，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掀开条缝。起初是模糊的白，天花板的纹路像团揉皱的纸，过了好一会儿，视线才渐渐聚焦。
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子，带着点呛人，她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在医院。
（脑子里像有团乱麻在转，集市上的疼、颠簸的车、刺眼的灯光……零碎的片段拼拼凑凑，最后定格在肚子空落落的感觉上。）
孩子……
她猛地想坐起来，可浑身软得像摊泥，刚抬起头就一阵天旋地转，只能又重重倒回枕头上，胸口起伏着喘气。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顺着鬓角往下滑，黏在耳后。
“水……”
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疼得厉害，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她张了张嘴，想再喊一声，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
视线往旁边挪，撞进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仲老大正趴在床边打盹，听到动静猛地惊醒，眼里还带着迷茫，看到她睁着眼，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施了定身法。
“莲……莲儿？”他的声音抖得厉害，手忙脚乱地站起来，椅子被带得“哐当”一声响，在安静的病房里格外刺耳。他慌忙扶住椅子，又怕吵着她，压低了声音，却难掩激动，“你醒了？啥时候醒的？感觉咋样？”
许娇莲看着他，嘴唇动了动，还是说不出完整的话。仲老大这才反应过来，一拍大腿：“你要水是不是？我这就去给你倒！”
他转身往门口跑，刚跑两步又停下，回头看着她，眼神里满是不放心，脚底下却没停，踉跄着冲出了病房。
（他的棉袄后襟沾着点草屑，头发乱得像鸡窝，眼下乌青一片，比上次见时憔悴了不少。）
许娇莲的目光追着他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暖。她转头扫了圈病房，没看到仲老二的身影，心里立刻有了数——定是这几天熬坏了，被大哥逼着回家歇着了。那个傻子，总是把事往自己身上扛。
病房里静下来，只有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她侧耳听了听，好像有细弱的哭声，从旁边的小箱子里传出来。
（是孩子。）
她挣扎着想转头，脖颈却酸得厉害。正费劲时，仲老大端着水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勺子。他跑得太急，水杯里的水晃出来不少，溅在他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慢点喝，刚晾好的，不烫。”他把床摇起个小角度，扶着她的后背，动作笨拙又小心，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许娇莲小口小口地喝着水，温水滑过干涸的喉咙，舒服得让她眯起了眼。喝了大半杯，她才缓过劲，看着仲老大，哑着嗓子问：“大哥……二哥呢？”
“在家歇着呢。”仲老大把水杯放在床头柜上，脸上的褶子都笑开了，“这几天没合眼，我硬把他撵回去了。等会儿我让护士捎个信，让他赶紧过来。”
许娇莲点点头，又问：“孩子……好吗？”
“好！好得很！”仲老大往保温箱那边指了指，声音里带着股子喜气，“是个丫头，俊着呢，就是瘦了点，跟只小猫似的。护士说能吃能睡，你别操心。”
提到孩子，许娇莲的嘴角微微扬起，眼里闪过一丝温柔。她想看看，可身子实在动不了，只能作罢。
仲老大看着她，搓着手，像是有满肚子的话想说，却又不知道从哪儿开始。最后憋出一句：“饿不饿？我带了鸡蛋，让护士给你煮个鸡蛋羹？”
许娇莲摇摇头：“不饿……就是有点累。”
“累就再睡会儿。”仲老大赶紧说，“医生说了，你得好好歇着。我在这儿守着，有事你就喊我。”
许娇莲没说话，只是看着他。仲老大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挠了挠头：“咋了？我脸上有啥？”
“大哥，你也歇会儿吧。”她的声音还是哑，却透着股认真，“看你累的。”
“我不累！”仲老大立刻挺直腰板，拍了拍胸脯，“我壮实着呢！”话虽如此，他打了个哈欠，眼角挤出点泪，显然是熬不住了。
许娇莲笑了笑，那笑容很淡，却像春风拂过，让她苍白的脸有了点生气：“我没事……你趴这儿睡会儿吧。”
仲老大还想推辞，可看着她笃定的眼神，终究还是点了点头。他拉过椅子，在床边坐下，胳膊肘撑在床沿上，脑袋枕着胳膊，眼睛却还望着她，像是怕一闭眼她又睡着了似的。
许娇莲看着他渐渐闭上眼，呼吸变得匀实起来。他的眉头还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操心。她轻轻叹了口气，心里默念着：二哥，大哥，谢谢你们。
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保温箱上，折射出细碎的光。许娇莲的目光落在那小小的箱子上，嘴角带着满足的笑意。
（丫头……等娘好点了，就抱抱你。）
她闭上眼睛，没真睡，只是想静静待会儿。耳边能听到大哥的呼吸声，能听到孩子偶尔的呓语，还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像首安稳的曲子，让她觉得踏实。
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许娇莲的心提了起来，刚睁开眼，病房门就被撞开了。
仲老二冲了进来，头发乱糟糟的，衣服也没穿整齐，脸上带着跑出来的红晕，看到床上睁着眼的许娇莲，整个人都僵住了，像是被钉在了原地。
“莲儿……”他的声音哑得厉害，眼里瞬间涌满了泪，几步冲到床边，抓住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一遍遍地喊，“莲儿，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许娇莲看着他，眼泪也忍不住掉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枕头里。她反手握紧他的手，哑着嗓子说：“二哥……我没事……”
“没事就好，没事就好……”仲老二把她的手贴在脸上，眼泪蹭在她手背上，滚烫滚烫的，“你吓死我了……真的吓死我了……”
仲老大被吵醒了，看着这一幕，悄悄站起身，往门口退了退。他抹了把脸，眼眶红红的，嘴角却咧得大大的。
病房里，仲老二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许娇莲安静地听着，偶尔应一声。阳光正好，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暖融融的。
仲老大站在门口，看着里面的画面，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又暖又胀。他转身往护士站走，得告诉医生莲儿醒了，还得让食堂做点小米粥，加红糖的那种。
日子啊，总算又亮堂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