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商令牌在手,清鸢阁的招牌一夜之间增添了光彩。先前那些观望的、怀疑的,甚至落井下石的人,如今都换上了笑脸,提着礼盒登门道贺。沈清鸢来者不拒,但也不与他们深交,只保持着恰到好处的客气——这是萧煜教她的,在京城这个名利场,多一个朋友未必是好事,但多一个敌人必定是坏事。
八月初,宫中传来消息,皇后娘娘对清鸢阁进献的“九珍养颜膏”十分满意,特召沈清鸢入宫觐见。
这是沈清鸢第二次进宫,心境却截然不同。第一次是随沈老夫人参加宫宴,坐在末席,无人关注。这一次,她是皇后亲召的皇商,走在宫道上,不时有宫女太监侧目,低声议论着“那位就是制出神奇香膏的沈姑娘”。
坤宁宫里,沈清鸢行过大礼,垂首跪在殿中。皇后年约四十,保养得当,眉目间自有威严,但神色还算温和。
“抬起头来,让本宫看看。”皇后的声音从上方传来。
沈清鸢依言抬头,目光仍恭敬地垂视下方。她今日身着一身浅碧色宫装,发髻简洁,只插了一支白玉簪,通身上下没有多余的饰物,却更显清雅。
“倒是个标致的孩子。”皇后点头说道,“你进献的膏脂,本宫用了半月,确实比太医院制的润肤膏更为细腻。听说你还懂医术?”
“回娘娘,只是略知皮毛,不敢称懂。”沈清鸢谨慎地回答。
“不必过谦了。太妃前阵子染病,太医院都无计可施,是你将其治好的吧?”皇后端起茶盏,轻轻吹散浮叶,“此事虽未公开宣扬,但宫中早已传得沸沸扬扬。你既有如此高明的医术,为何不开设医馆,反而做起了脂粉生意?”
沈清鸢心思急转,明白这是皇后在试探她的志向以及背后是否有人指使。她坦然答道:“回娘娘,医者皆有仁心,清鸢学医本就是为了济世救人。然而女子行医多有不便,况且清鸢所学侧重于调理养生,在脂粉领域反倒能发挥所长。脂粉虽属小道,却能让人容光焕发、心情愉悦,对养生也大有裨益。”
这番话既表明了她无意涉足太医们的领域,又提升了脂粉生意的格调。皇后听后,脸色更加和缓:“你倒是伶牙俐齿。既然有这等手艺,往后每月初五,送些新制的脂粉香露到坤宁宫来。若做得好,本宫自会有赏赐。”
这可是天大的恩典。每月固定入宫,意味着沈清鸢正式进入了皇后的视线,得到了这座最大靠山的青睐。
“谢娘娘恩典。”沈清鸢叩首谢恩,心中却并无多少欢喜,反而增添了几分警惕。皇后此举,固然是对她的赏识,又何尝不是将她置于眼皮底下,以便掌控呢?
退出坤宁宫时,一名宫女追了上来,递上一个锦囊:“沈姑娘,这是七殿下托奴婢转交给您的。殿下说,今日午时,他在御花园西侧的听雨亭等您。”
锦囊里有一张字条和一枚小小的白玉环佩。字条上仅有两个字:“小心”。环佩温润,雕刻着简单的云纹,是萧煜的贴身之物。
沈清鸢将环佩系在腰间,心中涌起一股暖意,随即又被“小心”二字带来的不安所冲淡。萧煜特意让人传话,必定是察觉到了什么危险。
御花园西侧较为偏僻,听雨亭掩映在一片竹林之后,鲜有人至。沈清鸢到达时,萧煜已在亭中等候,身着一身墨蓝常服,背着手望着亭外一池残荷。
“殿下。”沈清鸢福身行礼。
萧煜转过身,目光先落在她腰间的环佩上,神色微微放松:“皇后召见,还顺利吗?”
“娘娘让我每月初五送脂粉入宫。”
“这既是好事,也是麻烦。”萧煜示意她坐下,“你如今是皇后看重的人,太子和三哥那边行事会多几分顾忌。但宫中耳目众多,你每月入宫,难免会被人盯上。”
沈清鸢点头道:“殿下让我小心,可是听到了什么风声?”
萧煜从袖中取出一封密信,推到她面前:“我安插在凝香阁的人传回消息,赵德昌前日秘密会见了太子府的谋士。他们谈了什么不得而知,但昨日,太子向父皇进言,称皇商采办流程不够透明,建议增设‘核验司’,专门核查皇商产品的质量和来源。”
“这是冲着我来的?”沈清鸢皱起眉头。
“不全是,但你是首要目标。”萧煜沉声道,“核验司若设立,必定由太子的人掌管。到时候随便找个借口,说你的产品有问题,便可剥夺你的皇商资格,甚至治你的罪。”
沈清鸢握紧拳头:“他们就这么容不下我?”
“容不下的是你我联手。”萧煜看着她,“清鸢,从你选择站在我这边起,就该明白,这条路不会一帆风顺。太子视我为最大威胁,三哥又对你心存执念,他们二人虽不和,但在对付我们这件事上,利益是一致的。”
亭外起风了,竹叶沙沙作响,池水泛起涟漪。沈清鸢沉默片刻,忽然问道:“殿下想要那个位置吗?”
这话问得大胆,萧煜却并不意外。他望向亭外灰蒙蒙的天空,缓缓说道:“我若说不想,便是骗你。生在皇家,有些事不是想不想的问题,而是不得不做。母妃早逝,外祖家日渐衰落,我本无意争夺储位,只想做个闲散王爷。可太子和三哥不会容我——知道太多秘密的人,要么成为他们的人,要么死。”
他转过头,目光深邃:“我选择第三条路:让他们不能再威胁我。”
沈清鸢从他眼中看到了决绝,也看到了孤独。这个看似温润如玉的七皇子,内心藏着怎样一座冰山,她或许仅仅窥见了一角。
“我明白了。”她轻声说道,“殿下,清鸢阁会一直是您的助力。不过,核验司之事,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你有何想法?”
“太子要设核验司,我们就让这个司设立不成,或者至少,不让它完全由太子掌控。”沈清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殿下可知,朝中哪位大臣……” 人最重商道,且并非太子一党者是谁?”
萧煜略微思索后说道:“是户部尚书周廷玉。他出身寒门,深知商业贸易对国库的重要性,向来主张轻徭薄赋、鼓励商贸。而且此人刚正不阿,不参与党争,深得父皇信任。”
“那就从他入手。”沈清鸢说道,“核验司若要设立,最合理的归属应当是户部,而非东宫。周尚书若得知太子想插手皇商核查之事,必定会反对。我们只需将消息‘不经意间’透露给周尚书身边的人……”
萧煜眼中流露出赞许之色:“好计策。不过,此事我来处理,你无需亲自出面。”
两人又对一些细节进行了商议,直至日头西斜。离开听雨亭时,萧煜突然叫住她:“清鸢,后日便是中秋宫宴,你会参加吗?”
按照惯例,皇商家眷并无资格参加宫宴,但沈清鸢如今是皇后亲自召见过的人,若能得到特许,也可列席末座。
“尚未接到旨意。”
“若接到旨意,务必多加小心。”萧煜神情凝重,“宫宴上人多眼杂,最容易出事。”
沈清鸢点头道:“我会的。”
然而,该来的终究无法躲避。
八月十五,中秋宫宴之日,沈清鸢果然接到了皇后的口谕,命她入宫赴宴。沈老夫人得知此事后,又喜又忧,连夜为她准备衣裳首饰,还再三叮嘱她宫中的规矩。
宫宴设在太液池畔的琼华殿,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池中倒映着灯火与明月,宛如仙境一般。沈清鸢被安排在女眷席的末位,与几位低阶官员的家眷同席。她低调入座,尽量不引人注意。
宴至中途,帝后离席更衣,席间的气氛轻松了许多。贵女们三三两两地离席赏月,沈清鸢本不想起身,却被永宁郡主硬拉了起来:“整晚坐着多烦闷,陪我去池边走走。”
太液池畔,月光如水,晚风带着桂花的甜香。永宁郡主挽着沈清鸢的手臂,低声说道:“清鸢,你可知道今日为何有这么多人盯着你?”
沈清鸢心中一紧:“还请郡主明示。”
“太子妃和三皇子妃都在打听你的情况。”永宁郡主压低声音,“太子妃询问了你家中的情况,三皇子妃则更关心你和七皇子的关系。你要小心,这两位都不是好惹的。”
正说着,迎面走来一行人,为首的正是三皇子萧景明。他今日身着一身绛紫蟒袍,玉冠束发,比平日更添几分贵气。见到沈清鸢,他脚步一顿,眼中闪过复杂的神色。
“清鸢妹妹,好久不见。”萧景明挥退左右,独自走上前来。
永宁郡主识趣地退到一旁。沈清鸢福身行礼:“见过三殿下。”
“不必多礼。”萧景明伸手虚扶,目光在她脸上停留,“清鸢妹妹如今身为皇商,又得到母后的青睐,真是今非昔比。”
“殿下过奖了。”
“听说你和七弟来往密切?”萧景明突然问道,语气让人难以捉摸其喜怒。
沈清鸢坦然答道:“七殿下对清鸢阁多有照拂,清鸢感激在心。”
“照拂?”萧景明冷笑一声,“他不过是想利用你罢了。清鸢,你可知道老七为何接近你?并非因为你有多么特别,而是因为沈将军在军中的旧部。他看中的是你父亲留下的人脉。”
这话如同一根针,刺进了沈清鸢的心里。她并非没有想过这种可能,但从萧景明口中说出,仍让她心头一颤。
“殿下多虑了。”她维持着平静,“清鸢不过是一介商女,何德何能值得殿下如此关注?”
萧景明上前一步,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清鸢,我知道你怪我当初退婚。可那时你……罢了,往事不提。我只问你,若我现在向父皇请旨,重新赐婚,你可愿意?”
沈清鸢后退一步,拉开距离:“殿下说笑了。圣旨岂容儿戏,赐婚与退婚,都不是小事。清鸢如今只想经营好清鸢阁,别无他念。”
“别无他念?”萧景明眼中闪过怒意,“那萧煜呢?你对他也是别无他念?”
沈清鸢正要回答,远处忽然传来一阵骚动。有太监尖声喊道:“有刺客!护驾!”
霎时间,原本祥和的宫宴乱作一团。女眷们的尖叫声、侍卫的呵斥声、兵刃的碰撞声混杂在一起。月光下,数道黑影从琼华殿屋顶跃下,径直朝着帝后离席的方向冲去。
沈清鸢被混乱的人群冲得踉跄,险些摔倒。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手臂,将她拉到假山后面。
是萧煜。
“别出声,跟我走。”他低声说道,拉着她穿过假山石洞,往太液池另一侧的僻静处 撒腿跑去。身后传来追兵的呼喊声,还有箭矢划破空气的尖锐声响。沈清鸢心跳如擂鼓,却强行镇定下来,跟着萧煜在园林中穿梭。萧煜对宫中地形极为熟悉,专门挑选偏僻的小径,很快就摆脱了追兵。
两人躲进一处废弃的亭子,亭子半边已经坍塌,隐匿在荒草丛中,极难被发现。萧煜让沈清鸢蹲在角落,自己则守在唯一的入口处,屏住呼吸倾听外面的动静。
时间缓缓流逝,外面的骚乱渐渐平息。沈清鸢这才发觉,萧煜左臂的衣袖被划破了一道口子,有血迹渗了出来。
“你受伤了!”她低声惊呼。
“小伤,不碍事。”萧煜扯下一截衣襟,草草包扎好,“刺客是冲着父皇去的,但父皇身边的护卫及时挡住了。我怀疑这是调虎离山之计,真正的目标可能是……”
他话音未落,亭外忽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那不是侍卫整齐划一的步伐声,而是刻意放轻的、一前一后两个人的脚步声。
萧煜眼神一凛,将沈清鸢往身后一推,自己则握住了腰间的软剑。
脚步声在亭外停住。一个阴柔的声音响起:“七弟,别来无恙。”
是太子萧景睿。
月光从坍塌的亭顶洒下,映照出太子俊美却冰冷的面容。他身后站着一名黑衣剑客,手持长剑,剑尖滴着血。
“太子殿下这是何意?”萧煜护在沈清鸢身前,神情平静。
“何意?”太子轻笑一声,“今夜有刺客行刺,七弟不在席间护驾,却带着沈姑娘跑到这荒废之地,实在可疑。本宫有理由怀疑,七弟与刺客勾结,图谋不轨。”
这是赤裸裸的栽赃陷害。沈清鸢心中一沉,明白太子这是要借刺杀之机,一举除掉萧煜。
“殿下此言差矣。”萧煜不慌不忙地说,“刺客出现时,臣弟见沈姑娘被人群冲撞,担心她受伤,才带她来此躲避。若臣弟真有二心,何不留在席间,趁乱行事?”
“巧舌如簧。”太子眼神渐冷,“不过,这些说辞留着去宗人府解释吧。来人——”
他身后的剑客应声上前。就在此时,远处传来大批人马的声音,火把的光芒照亮了夜空。
“太子殿下!七殿下!陛下有旨,命所有人即刻回琼华殿!”是御前侍卫统领的声音。
太子脸色一变,显然没料到援兵来得如此之快。他深深看了萧煜一眼,忽然笑了:“七弟好手段。我们走着瞧。”
太子带人离去。萧煜松了口气,身子晃了晃,沈清鸢连忙扶住他。
“你的伤……”
“没事,快走,不能让人看到我们单独在此。”萧煜强撑着站起身。
回到琼华殿,殿内气氛凝重。帝后已回到座位,脸色铁青。刺客全部被诛杀,但皇帝显然受了惊,皇后正在一旁柔声安抚。
见萧煜和沈清鸢回来,皇帝的目光扫了过来:“老七,你方才去了何处?”
萧煜跪地回禀:“儿臣见混乱中沈姑娘险些受伤,便带她到安全之处躲避。未能在父皇身边护驾,儿臣有罪。”
皇帝看了沈清鸢一眼,沈清鸢连忙跪下:“臣女惶恐,连累七殿下,请陛下恕罪。”
“罢了,你也是一片好意。”皇帝摆摆手,神色疲倦,“今日之事,交由大理寺彻查。都散了吧。”
一场惊心动魄的中秋宫宴就此草草结束。回府的马车上,沈清鸢仍心有余悸。若不是援兵及时赶到,太子恐怕真要当场发难。
她低头看着手中一方染血的帕子——那是萧煜包扎伤口时用的,被她悄悄收了起来。帕角绣着一个“煜”字,血迹晕染开来,像一朵凋零的花。
马车忽然停下,车夫道:“小姐,七殿下的马车在前面。”
沈清鸢掀起车帘,只见萧煜的马车停在沈府门前。他站在车旁,月光下脸色苍白,左臂的伤显然不轻。
“殿下怎么……”
“送你回府,顺便看看你的伤。”萧煜走到她车前,递过一个瓷瓶,“这是上好的金创药,你手上也有擦伤。”
沈清鸢这才发现自己手背不知何时划了一道口子,许是在混乱中被树枝或碎石划伤的。
“多谢殿下。”她接过药瓶,犹豫片刻,还是问道:“殿下的伤,可要请太医看看?”
“无妨,府中有大夫。”萧煜顿了顿,低声道:“今夜之事,你怕吗?”
沈清鸢摇头:“怕,但更怕连累殿下。”
萧煜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有些苍白,却异常温柔:“清鸢,” 从今往后,你我便是同舟共济之人了。太子今日未能得逞,必定不会善罢甘休。往后的道路,只会更加凶险。
“我明白。”沈清鸢凝视着他,“所以,请殿下务必要保重自身。清鸢……还需要殿下的庇佑。”
这话表述得颇为委婉,却让萧煜心头涌起一股暖流。他深情地看了她一眼,忽然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她的发簪:“你亦是如此。记住,无论发生何事,保全自己最为重要。”
他转身欲离去,沈清鸢突然唤住他:“殿下!”
萧煜回过头。
沈清鸢从怀中取出那枚白玉环佩,归还给他:“这个太过贵重,清鸢不能收下。”
萧煜并未伸手去接,只是望着她:“我送出的东西,从不收回。你若不想要,便扔掉吧。”
言罢,他登上马车,车夫扬起马鞭,马车缓缓驶入夜色之中。
沈清鸢握着那枚尚有余温的环佩,在原地伫立许久。环佩上的云纹在月光下散发着温润的光泽,仿佛承载着某个未曾说出口的承诺。
青禾从府内迎出来,见她站在门外发呆,赶忙说道:“小姐,您可算回来了!老夫人担心极了,快进去吧。”
沈清鸢小心翼翼地将环佩收起,转身进了府。月光将她孤单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是沉沉的夜幕,前方是温暖的灯火。
这一夜,她首次真切地感受到皇权斗争的残酷,也首次清晰地看清了自己的内心。
那个在月下护着她、为她受伤的人,不知何时,已在她心中占据了一个特殊的位置。
只是,前路艰难险阻,这份刚刚萌生的情愫,又能走多远呢?
她不知答案,只晓得从今夜起,她与萧煜的命运,已紧紧交织在一起。
而更大的风暴,正在悄然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