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德昌入狱的消息如惊雷般在京城炸响。
顺天府大牢的阴冷石室里,这位昔日风光无限的凝香阁东家蜷缩在角落,衣衫褴褛,脸上还带着新添的伤痕。三皇子萧景明的手段,向来都不温和。账册被呈到御前的第三天,皇帝在早朝上当众摔了茶盏,怒斥“通敌卖国之徒,当诛九族”。
太子的脸色在那天难看到了极点。他站在文官队列之首,袖中的手紧握成拳,指甲几乎嵌进掌心。赵德昌是他的人,这满朝皆知。这一击,不仅断了他的财路,更是直指他通敌叛国——这可是足以动摇东宫根基的死罪。
散朝后,太子在东宫书房摔了一整套前朝青瓷。在碎片四溅中,他的心腹幕僚战战兢兢地说:“殿下息怒,当务之急是撇清关系。赵德昌必须死,死无对证。”
“死?”太子冷笑一声,“老三既然敢动手,岂会没有后手?他手里恐怕不止一本账册。杀赵德昌容易,可堵住悠悠众口却难。”
“那……”
“找人顶罪。”太子眼中闪过一丝厉色,“赵德昌有个弟弟,在户部当个不入流的小吏。让他‘畏罪自杀’,留遗书承认一切都是他背着兄长所为,与东宫无关。”
幕僚迟疑道:“这……能让人信服吗?”
“信不信不重要,重要的是父皇愿不愿意信。”太子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天空,“北境即将生乱,在这个节骨眼上,父皇不会让东宫易主。只要我咬死不知情,父皇就会给我台阶下。”
他只猜对了一半。
七日后,赵德昌的弟弟赵德盛被发现在家中悬梁自尽,留下一封字迹潦草的认罪书。朝中议论纷纷,但皇帝果然没有深究,只是下旨将赵德昌流放岭南,凝香阁查封充公。
然而,三皇子的反击来得更快。
流放队伍出京的第二天,在距离京城八十里的驿站遭遇“山匪”。押送官兵全部被杀,赵德昌下落不明。消息传回后,三皇子主动请缨追查,三日后带回赵德昌的尸体——以及另一本账册,上面赫然记录着东宫每年向北境“输送”的银两明细,甚至还夹着几封北狄三王子亲笔信的回信草稿。
这一次,皇帝没有再给太子台阶下。
十月廿三,皇帝下旨:太子萧景睿禁足东宫三月,闭门思过。东宫属官撤换大半,户部尚书周廷玉暂代东宫詹事,协理政务。
这几乎是将太子的羽翼剪去大半。朝中风向骤变,原本依附太子的官员开始暗中向三皇子靠拢。一时间,三皇子府门前车马络绎不绝,而东宫门前却冷落得鞍马稀少。
就在朝堂风云变幻之际,北境的烽火终于点燃了。
十一月初七,八百里加急军报入京:北狄新王集结十万铁骑,连破三关,边城云州告急。守将战死,副将重伤,城中粮草仅够支撑半月。
养心殿内,皇帝看着军报,脸色铁青。下首站着三皇子、七皇子,以及几位重臣。
“诸卿以为,当如何应对?”皇帝的声音嘶哑,显然这几日没有睡好。
兵部尚书出列道:“陛下,云州乃北境门户,若失则中原门户洞开。臣请即刻发兵,驰援云州。”
“发兵?派谁去?派多少兵?”皇帝一连问了三个问题,“北境现有守军八万,却连三关都守不住。北狄骑兵来去如风,我军多为步卒,野战恐难取胜。”
“儿臣愿往。”三皇子萧景明忽然跪地,“儿臣愿领兵十万,北上迎敌,必破狄虏,扬我国威。”
殿内顿时安静下来。几位老臣交换了眼色,有人面露赞许之色,有人则眉头紧皱。
皇帝看着三儿子,缓缓说道:“你从未上过战场。”
“儿臣熟读兵书,这些年也常在京营历练。”三皇子抬起头,目光灼灼,“况且,儿臣已命人搜集北境地图、狄人习性、历年战例,做了万全准备。只要父皇给儿臣这个机会,儿臣定不负所托。”
这话说得漂亮,却让一旁的萧煜心中冷笑。三皇子哪里是熟读兵书,分明是早就等着这一天——等着太子失势,等着北境生乱,好借军功上位,彻底压过太子。
“父皇,”萧煜忽然开口,“三哥拳拳报国之心,儿臣敬佩。但军国大事,关乎江山社稷,儿臣以为,当择一老成持重、久经沙场的老将挂帅。三哥可为监军,既全了报国之心,又能向老将学习用兵“之道。”这话可谓绵里藏针,既否定了三皇子挂帅的提议,又给了他监军的虚职,还暗指他缺乏实战经验。
三皇子脸色一沉,说道:“七弟此言差矣。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哪有时间慢慢学习?况且朝中的老将,大多是当年沈将军的旧部。如今……”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煜一眼,“如今沈将军已经故去多年,这些老将是否还有当年的勇猛,尚未可知。”
这是把矛头指向了萧煜与沈清鸢的关系。谁都清楚,沈将军的旧部虽然已经分散在各地,但彼此之间仍有情谊。若任用这些老将,难保他们不会看在沈清鸢的面子上偏向萧煜。
皇帝揉了揉太阳穴,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沉默许久,忽然问道:“老七,你觉得谁可以担任元帅?”
萧煜早有准备,回答道:“镇北将军李崇山。他驻守北境二十年,熟悉狄人的战法。虽然年近六旬,但依旧勇猛不减当年。而且李将军向来只忠于陛下,不参与党争,是最佳的人选。”
李崇山确实是中立派,且能力出众。皇帝点头说道:“准。任命李崇山为北征大元帅,即日点兵十万,北上驰援云州。老三,”他看向三皇子,“你担任监军,随军出征,多向李将军请教。”
“儿臣领旨。”三皇子叩首,眼中却闪过一丝不甘。
散朝后,萧煜刚走出宫门,便被三皇子叫住。
“七弟今日口才真好。”萧景明皮笑肉不笑地说,“三言两语就把我安排在了监军的位置上。怎么,是怕我立下军功,回来与你争夺吗?”
萧煜神色平静地说:“三哥多虑了。北境的战事关系到国家的命运,自然应当选择有能力的人担任统帅。三哥从未上过战场,贸然挂帅,万一出现失误,岂不是误国误己?”
“误国误己?”萧景明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怕我立下功劳,回来向父皇请旨,迎娶沈清鸢吧?老七,我劝你一句,沈清鸢不是你能独占的。她父亲留下的那些人脉,是块肥肉,谁都想分一杯羹。你护不住她。”
说完,他拂袖而去。
萧煜站在原地,望着三皇子的背影,眼中的寒意逐渐加深。青禾从远处小跑过来,低声说道:“殿下,沈姑娘让奴婢传话,说清鸢阁今日收到一批从北境运来的药材,有些异常,请您有空过去看看。”
“现在就去。”
清鸢阁后院,沈清鸢正在查看几箱药材。看到萧煜进来,她屏退左右,神色凝重地说:“殿下请看这些。”
箱子里是常见的北境药材,如黄芪、当归、防风。但沈清鸢从中挑出几根,掰开给萧煜看,说道:“这些药材内部有暗红色的纹路,并非天然生长形成,而是用特殊药水浸泡过。我在父亲留下的兵书里见过类似的记载——这是北狄人传递密信的一种方式。”
萧煜拿起一根黄芪,仔细端详,问道:“能破译吗?”
“需要时间,但我大概猜到了。”沈清鸢压低声音说,“这批药材是三天前从云州运来的,商队的主人是赵德昌的老相识。我怀疑,这是北狄那边传来的消息,但因为赵德昌出事,消息无人接收,所以才流入了市面上。”
“商队的人呢?”
“已经控制住了,就关在后院的厢房里。但那个人嘴很严,什么都不肯说。”
萧煜沉吟片刻,说道:“带我去见他。”
厢房里,一个四十出头的中年汉子被绑在椅子上,虽然有些狼狈,但神色镇定。看到萧煜进来,他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叫什么名字?为谁做事?”萧煜问道。
汉子冷笑一声:“小的只是个普通的药材商,不知道得罪了哪位贵人,竟遭到这样的对待。清鸢阁虽是皇商,也不能无缘无故抓人吧?”
沈清鸢上前,将一根黄芪扔在他面前,说道:“这药材里的秘密,你当真不知道?”
汉子脸色微微一变,但依旧嘴硬:“什么秘密?药材就是药材,能有什么秘密?”
“北狄三王子弑父篡位,急需外部支持。他通过赵德昌向大周某位贵人求助,承诺若能帮助他稳固王位,将来北境商贸的利润可分三成。”沈清鸢缓缓说道,“赵德昌突然入狱,这条线断了。三王子着急了,才用这种隐秘的方式再次联系。我说得对吗?”
汉子瞪大了眼睛,显然没想到沈清鸢能知道这么多。
萧煜趁机施压:“你可知通敌叛国是什么罪?是诛九族的大罪。你若老实交代,我可以保你家人平安。若执迷不悟……”他顿了顿,“赵德昌是怎么死的,你应该听说过。”
提到家人,汉子终于崩溃了。他瘫在椅子上,声音颤抖着说道:“我……我说。但你们要保证,不要牵连我的妻儿。”
“我以七皇子之名起誓。”
汉子深吸一口气,说道:“小的叫王贵,确实是替北狄三王子传信的。原本接头的是凝香阁的赵东家,可上月他突然出了事,这线就断了。三王子催得紧,小的才冒险用老法子把消息夹在药材里运进来,想看看京城是否还有其他接头人。”
“消息内容是什么?”
“三王子说,他已知道赵东家出事,但交易还得继续。他愿意把分成提到四成,只求大周这边能在他攻打云州时,提供粮草和布防图。”王贵停顿了一下,艰难地补充道,“他说……他知道大周这边是谁在主事,若那人再不回应,他就把之前往来的信件公之于众,大家鱼死网破。”
萧煜与沈清鸢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太子与北狄的交易,竟已到了如此程度。提供布防图,这可是叛国之举!
“那些信件在哪里?”萧煜厉声问道。
“小的不知,都是赵东家亲自保管的。但……但小的听说,赵东家有个习惯,重要的东西会留副本,藏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凝香阁已被查封,若有副本,也应该被搜出来了。”沈清鸢皱着眉说道。
“不一定。”萧煜忽然想到了什么,“赵德昌在城南有处别院,养着一个外室。那女子原是江南歌伎,赵德昌为她赎身后安置在那里,极少有人知道。若有副本,很可能藏在那儿。”
事不宜迟。萧煜当即派人去查,两个时辰后便有了回报:别院已人去楼空,那女子三日前离京,说是回江南探亲。但房间里发现了一个暗格,暗格是空的,有明显被翻动过的痕迹。
“有人抢先一步了。”萧煜脸色阴沉地说道。
沈清鸢沉思片刻,问道:“会不会是三王子?他既然能拿到账册,或许也知道这个外室的存在。”
“有可能。但若是三王子拿到了那些信,为何不一起呈给父皇?那才是置太子于死地的确凿证据。”
“除非……”沈清鸢眼睛一亮,“他想留着,作为要挟太子的筹码。或者,那些信里,也有对他不利的内容。”
这个猜测让两人都心头一紧。若三皇子也与北狄有勾结,那这水可就太深了。
“王贵如何处置?”沈清鸢问道。
“先关着,好好看着,别让他死了。”萧煜揉了揉眉心,“北境战事一触即发,京城暗流涌动。清鸢,这段时间,你尽量别出门。清鸢阁的生意,交给可靠的人打理。”
“那你呢?”
“我得去一趟李崇山府上。”萧煜苦笑着说,“三哥做监军,李将军这个元帅恐怕不好当。我得去给他提个醒,顺便……问问沈将军旧部的情况。”
沈清鸢明白他的意思。沈将军当年在北境的旧部,如今分散在各地,有些仍在军中。若能取得他们的支持,无论对北境战事,还是对萧煜的将来,都至关重要。
“小心些。”她轻声说道。
萧煜点了点头,走到门口又回头说道:“对了,三哥出征前,必会来见你一面。无论他说什么,你都不要答应他任何事。”
“我知道。”
萧煜走后,沈清鸢独自在后院站了很久。夜风渐凉,吹得梧桐叶沙沙作响。她抬头望天,今夜没有月亮,只有几颗稀疏的星星闪烁着。
北境的烽火,京城的阴谋,权力的游戏……这一切都让她感到疲惫。她想要的,不过是一方清净之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救自己想救的人。可在这座巨大的牢笼里,连这样的愿望都成了奢望。
青禾轻手轻脚地走过来,为她披上披风,说道:“小姐,夜深了,回屋吧。”
“青禾,你说这场仗,会打多久?”
“奴婢不懂这些。但听老人们说,北狄人凶悍,每次犯边都要打上一年半载。”青禾小心翼翼地说道,“小姐是在担心七殿下?”
沈清鸢没有否认。萧煜虽不上战场,但朝堂上的争斗,有时比战场更凶险。太子被禁足,三皇子出征,这看似是萧煜的机会,却也让他成了众矢之的。
“去准备些药材,治疗外伤、风寒、冻疮的都要。”沈清鸢忽然说道,“北境苦寒,将士们需要这些。”
“小姐是要捐给军中?”
“以清鸢阁的名义捐。另外,”沈清鸢停顿了一下,“把我父亲留下的那本《北境兵要图志》找出来,誊抄一份,匿名送给李崇” 山将军。那本书乃是沈将军毕生心血结晶,详细记录了北境的地形、气候状况、狄人部落分布情况以及历年战例分析。倘若李崇山能够得到此书,必定会对北境战事有所助益。
“小姐,这可是老爷的遗物……”青禾面露犹豫之色。
“正因它是父亲的遗物,才更应该用在保家卫国的大事上。”沈清鸢语气坚定地说道,“父亲若在天有灵,也定会赞成此举的。”
青禾领命而去。沈清鸢回到书房,铺开纸笔,开始写信。她打算将王贵供述的内容以及自己的分析,详细地写于信中带给萧煜。有些话当面说多有不便,写成书信反倒更为妥当周全。
写到一半时,窗外忽然传来轻微的响动。沈清鸢警觉地抬起头,手已不自觉地摸向藏在桌下的匕首。
“是我。”
熟悉的声音响起,只见萧煜身着夜行衣,脸上蒙着黑巾,从窗外一跃而入。他扯下面巾,神色凝重地说道:“出事了。李崇山将军府上刚刚遭遇袭击,将军本人受了轻伤。”
“什么?!”沈清鸢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是谁干的?”
“是蒙面人,其武功路数不似中原门派。”萧煜沉声说道,“我怀疑是北狄派来的刺客,企图在出征前除掉李将军。还好将军警惕性高,仅仅伤了手臂。”
“将军现在情况如何?”
“我已经增派了护卫,太医也看过了,并无大碍。”萧煜走到桌前,看到她写的信,眼中闪过一丝暖意,“你在担心我?”
沈清鸢脸颊微微泛红,但此刻并非害羞的时候:“将军遇刺,说明有人不想北境战事顺利进行。会不会是太子……”
“太子被禁足,其手下的人也被清理大半,应该没有这个能力。”萧煜摇了摇头,“我更怀疑是三哥自导自演这出戏,既能博取众人同情,又能拖延出征时间——他需要时间在军中安插自己的亲信。”
这一猜测让沈清鸢脊背发凉。倘若真是如此,那三皇子的心机也太过可怕了。
“你今晚不该来。”她低声说道,“外面肯定有人盯着。”
“我知道,但有件事必须当面告诉你。”萧煜从怀中取出一枚令牌,放在桌上,“这是羽林卫的调令,可调动五十名羽林卫。你收好,若遇到危险,凭此令可前往任何一处羽林卫驻地求救。”
沈清鸢愣住了:“这太贵重了,我……”
“收下。”萧煜按住她的手,掌心温热,“清鸢,我这一去,短则数月,长则半年。三哥出征,太子禁足,朝中局势看似平稳,实则暗藏杀机。我不在你身边,你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你要去哪里?”沈清鸢心中一紧。
“父皇命我巡视江南漕运,明日便出发。”萧煜苦笑着说道,“表面上是一项差事,实则是把我支开,免得我在京城掀起波澜。这一招,恐怕是三哥临走前给父皇出的主意。”
沈清鸢明白了。三皇子即将出征,自然不希望萧煜留在京城坐收渔翁之利。将他支开,是最为稳妥的办法。
“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要三个月。”萧煜看着她,眼中满是不舍,“清鸢,等我回来。等我回来,我们……”
他的话并未说完,但沈清鸢已然明白。她轻轻点了点头:“我等你。但你也要答应我,一定要平安回来。”
“一定。”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萧煜该离开了。他走到窗边,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保重。”
只见他身影一闪,便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沈清鸢握着那枚还带着体温的令牌,在窗前伫立许久。夜风吹起她的发丝,也吹散了空气中最后一丝他的气息。
这一别,不知前路会是怎样。
她低下头,看着令牌上“羽林”二字,忽然想起父亲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乱世之中,能够保全自身的,唯有实力与清醒的头脑。
实力,她正在努力积累。清醒,她从未曾丢失。
那么,就迎着风雨,坚定地走下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