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沈清鸢坐在书房之中,对着烛火发呆出神。桌上摊放着三样东西:萧煜的警告信、三皇子的威胁,以及父亲染血的玉佩。
三根蜡烛燃尽又重新续上,窗外从一片漆黑到渐渐泛起鱼肚白。青禾悄悄走进来添茶,见她依旧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忍不住劝说道:“小姐,您歇一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什么时辰了?”
“卯时三刻了。”
离三皇子所给的期限,只剩下三个时辰。
沈清鸢揉了揉酸涩的双眼,终于下定决心。她不能嫁人,也不能坐以待毙。父亲曾教导过她,当所有的路都被堵死时,就要自己开辟一条路。
“青禾,去准备一下,我们出城。”
“出城?去哪里?”
“江南。”沈清鸢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我要去找萧煜。”
青禾吓了一跳:“小姐,这太危险了!三皇子的人肯定在盯着咱们,而且江南那边……”
“正因为危险,才要去。”沈清鸢打断她,神色坚定,“萧煜有难,我不能坐视不管。况且,留在京城也是死路一条,不如赌上一把。”
“可是怎么出城呢?城门守卫森严,三皇子肯定打过招呼了。”
沈清鸢从抽屉里取出那枚羽林卫令牌:“用这个。就说奉七皇子之命,出城采办药材。”
“那三皇子那边……”
“顾不上那么多了。”沈清鸢将几样要紧的东西收进包裹:父亲笔记的抄本、李维正通敌的信件副本、萧煜的信,以及一些银票和应急药物,“我们轻装简行,只带最必要的东西。你去叫醒王掌柜,我有事交代。”
王掌柜是清鸢阁的老伙计,也是沈将军当年的亲兵,因伤退役后一直跟着沈家,忠心耿耿。沈清鸢将店铺托付给他,又留了一封信给周廷玉,简单说明情况,请他必要时照拂清鸢阁。
“小姐,您这一去,何时回来?”王掌柜老泪纵横。
“不知道。可能很快,可能……再也不回来了。”沈清鸢拍了拍他的肩膀,“王叔,这些年多谢你。若我回不来,铺子就交给你了,赚的钱一半留作伙计们的养老钱,一半捐给北境将士的遗孤。”
“小姐别说这种话,您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但愿吧。”
一切安排妥当,已是辰时。沈清鸢换上男装,用易容膏稍微改变了肤色和眉形,看起来宛如一个清秀的少年书生。青禾也扮作书童模样,两人只带了一个小包袱,从清鸢阁后门悄悄离开。
马车是早就准备好的,样式普通,并不惹眼。车夫是王虎留下的一个兄弟,也是北境老兵,值得信赖。
然而,马车刚驶出巷口,就被拦住了。
拦住他们的不是官兵,而是一群黑衣蒙面人,个个手持利刃,眼神凶狠。
“沈姑娘,这是要去哪儿啊?”为首那人声音沙哑。
沈清鸢心中一沉,面上却镇定自若:“各位是不是认错人了?在下是城南林记药铺的伙计,奉掌柜之命出城采药。”
“少装蒜。”黑衣人冷笑,“三殿下有令,请姑娘回府。若姑娘配合,咱们客客气气。若不然……”
他挥了挥手,其他人围了上来。
车夫老陈低声道:“小姐,您坐稳了。”说罢,猛一扬鞭,马车朝着黑衣人直冲过去。
黑衣人没想到对方敢硬闯,一时躲闪不及,被撞倒两个。但其余人迅速反应过来,刀剑出鞘,砍向马匹和车厢。
老陈也是行伍出身,毫不畏惧,从座位下抽出一把长刀,与黑衣人战在一处。但他毕竟年过半百,又寡不敌众,很快落了下风。
沈清鸢知道不能坐以待毙。她从包袱里取出几个瓷瓶,对青禾道:“捂住口鼻。”
说完,她掀开车帘,将瓷瓶狠狠摔在地上。瓷瓶碎裂,里面淡黄色的粉末飞散开来,空气中顿时弥漫起一股刺鼻的气味。
这是她特制的“迷魂散”,吸入后会头晕目眩,四肢无力。几个黑衣人猝不及防,中招倒地。但为首那人显然有准备,早已掩住口鼻,见状大怒,提刀劈来。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正是羽林卫中郎将赵勇。
“住手!”赵勇大喝,“三殿下有令,请沈姑娘过府,谁敢伤她分毫,格杀勿论!”
黑衣人首领一愣,显然没接到这个命令。赵勇已带人冲过来,将黑衣 众人团团将其围住。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假传三殿下的命令!”赵勇厉声喝问。
黑衣人首领见情况不妙,吹了声口哨,带着手下迅速撤离,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赵勇也未追赶,下马走到马车前,拱手说道:“沈姑娘受惊了。殿下料到会有人对姑娘不利,特意命在下前来保护。请姑娘随我回府吧。”
保护?还是软禁?沈清鸢心中冷笑,面上却说道:“多谢赵将军。不过,小女子有急事要出城,能否通融一下?”
“殿下说了,务必请姑娘回府。还请姑娘不要让在下为难。”赵勇的语气不容置疑。
沈清鸢明白硬闯行不通了。她给青禾使了个眼色,然后说道:“既然如此,请容许我回车上取些东西。”
回到车上,她迅速将几样最重要的东西塞进青禾怀里,低声说道:“等会儿我引开他们,你趁机逃走,去永昌当铺找刘掌柜,让他派人去江南报信。”
“小姐,那您呢?”
“我自有办法。”
下了车,沈清鸢对赵勇说:“我可以跟你回去,但我的书童受了惊吓,让他先回铺子休息吧。”
赵勇看了看脸色苍白的青禾,点头同意道:“可以。但沈姑娘,请上马,咱们这就回府。”
沈清鸢上了赵勇的马,坐在他身后。临走前,她对青禾点了点头。
马队缓缓前行,朝着三皇子府方向而去。行至半路,经过一个热闹的集市时,沈清鸢突然从袖中掏出一把粉末,洒向赵勇的脸。
那是她改良过的“迷魂散”,效果更强。赵勇猝不及防,吸入粉末,顿时头晕目眩。沈清鸢趁机跳下马,混入了人群里。
“抓住她!”赵勇怒吼,但身体摇晃,几乎坠马。
羽林卫们连忙下马追赶,但集市上人山人海,沈清鸢又换了男装,很快就消失在了人群中。
她不敢停留,专挑小巷走,七拐八绕,确定甩掉了追兵后,才在一处僻静的胡同里停下,喘着粗气。
现在该怎么办?城门肯定加强了守卫,想出城更难了。
她想起父亲笔记里提到的一条密道——当年沈将军为防不测,在京城多处留下了逃生密道,其中一条就在这附近。
按照记忆中的描述,她找到了胡同尽头的一口水井。井口青苔斑驳,看起来已废弃许久。她左右张望无人,顺着井绳滑了下去。
井很深,但井壁上有凿出的踏脚处。下到一半,井壁上果然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口。她钻了进去,里面是一条狭窄的通道,漆黑一片。
她取出火折子点燃,勉强能看清前方的路。通道里空气浑浊,但还能呼吸。她记得笔记上说,这条通道通向城外的一座荒庙,全长约三里。
三里路,她在黑暗中走了近一个时辰。当看到前方透出的微光时,沈清鸢几乎虚脱。推开挡板的瞬间,新鲜空气涌入,她贪婪地呼吸着。
这里果然是城外,远处能看见京城的城墙。而她所在的地方,是一座破败的山神庙,神像倒塌,蛛网密布。
休息片刻后,她走出庙门,辨认方向。这里是城西十里坡,离官道不远。她需要找一辆车,尽快南下。
但她身无分文,又衣着狼狈,如何找车呢?
正发愁时,庙外传来脚步声。沈清鸢心中一紧,躲到了神像后面。
进来的是个老樵夫,背着柴,似乎是想在庙里歇脚。他看到沈清鸢,愣了一下:“你……你是人是鬼?”
沈清鸢连忙走出来:“老伯莫怕,我是过路的,遇到强盗,财物都被抢了,想借地方歇歇脚。”
老樵夫打量了她几眼,见她虽狼狈,但相貌清秀,不像坏人,便说道:“这世道不太平啊。小伙子,你要去哪儿?”
“江南,投奔亲戚。”
“江南?那可远了。”老樵夫想了想,“我儿子今儿个要送柴去码头,那里有南下的船。你要是不嫌弃,可以搭他的车。”
沈清鸢大喜:“多谢老伯!”
老樵夫的儿子是个憨厚的年轻人,听说沈清鸢的“遭遇”,很是同情,答应免费捎她一程。
马车颠簸着向码头驶去。沈清鸢靠在柴堆上,终于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她逃出来了,但接下来怎么办呢?江南那么大,去哪里找萧煜?而且,三皇子发现她逃跑,肯定会派人追捕。
到了码头,果然有南下的客船。但她没有钱买船票。正为难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这位公子,可是要南下?” 沈清鸢回头,瞬间愣住了。说话之人竟然是……周廷玉府上的管家!
“周伯,您怎么……”
“此处不宜谈话。”周伯压低声音说道,“老爷料到姑娘会走这条路,特意命老奴在此等候。船已经备好了,姑娘请随我来。”
沈清鸢又惊又喜,跟着周伯登上了一艘毫不起眼的货船。船上堆满了货物,只有几个船工,见到她也并未多问。
进入船舱之后,周伯才说道:“姑娘离开还不到一个时辰,三皇子府的人就包围了清鸢阁,声称要抓逃犯。王掌柜依照姑娘的吩咐,说您一早便出城采药去了。他们搜了一圈,没找到人,便撤走了。但城门已经戒严,只许进不许出。”
“那青禾呢?”
“青禾姑娘已安然无恙,现在老爷府上。”周伯递过来一个包袱,“这是老爷让人准备的,有银票、路引、换洗衣物,还有一封给江南故交的信。老爷说,江南巡抚是他的同年,可以信任。姑娘到了江南,可去投奔他。”
沈清鸢眼眶发热,说道:“周大人大恩,清鸢终生难忘。”
“老爷还说,三皇子昨夜连夜进宫,不知和陛下说了什么。今早陛下下旨,加封三皇子为‘征北大将军’,总领北境一切军务。李崇山将军……被夺去帅印,押解回京候审。”
沈清鸢心中一震,暗自想到:三皇子动作如此之快!李崇山一旦被押回京城,怕是凶多吉少。而北境军权落入三皇子手中,他凯旋之日,便是权倾朝野之时。
“还有一事。”周伯神色凝重地说,“老爷让老奴转告姑娘,李维正昨日告病,闭门不出。但兵部的人说,他前夜曾秘密会见三皇子的人。老爷怀疑,他们可能要对七殿下不利。”
沈清鸢握紧拳头:“我要尽快赶到江南。”
货船顺流而下,速度不算慢。但沈清鸢心急如焚,仍觉得太慢。她每日站在船头,望着南方的天空,心中默默祈祷萧煜平安。
船行五日,进入江南地界。两岸风光逐渐由萧瑟变得温润,但沈清鸢无心欣赏。她向船工打听漕运衙门和七皇子的行踪,可船工们都说不知道。
第六日傍晚,船在江宁府码头靠岸。周伯安排的接头人已在码头等候,是个精干的中年人,自称姓陈,是周廷玉在江南的生意伙伴。
“沈姑娘一路辛苦了。”陈掌柜将她接到一处僻静的宅院,“周大人的信我已经收到了。七殿下的事,我也打听到了一些。”
“殿下现在何处?”沈清鸢急切地问道。
陈掌柜神色凝重:“七天前,七殿下在苏州查漕运账目时,遭遇刺客,受伤落水,下落不明。”
沈清鸢眼前一黑,险些晕倒。陈掌柜连忙扶住她:“姑娘莫急,只是下落不明,未必就是……我已经派人沿河寻找,一有消息立刻来报。”
“刺客是什么人?”
“他们蒙着面,武功高强,不像是普通强盗。而且,”陈掌柜压低声音,“七殿下遇刺前,刚查到一批漕粮的去向——那批粮食根本没有运往北境,而是被转运到了私仓。而私仓的主人,据说与京城某位大人物有关。”
又是李维正!沈清鸢咬牙问道:“殿下查到了证据吗?”
“应该是查到了,但证据随殿下一起失踪了。”陈掌柜说,“现在江南官场人心惶惶,巡抚大人虽然想查,但阻力太大。而且三皇子的人已经到了江南,正在‘协助’调查,实际上是想控制局面。”
“三皇子的人?是谁?”
“一个叫刘琨的参将,带了两百亲兵,说是奉三皇子之命,保护七殿下安全。但我看,他们更像是来灭口的。”
沈清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慌乱的时候,萧煜生死未卜,她必须找到他。
“陈掌柜,我想看看殿下遇刺的地方。”
“这……太危险了。刘琨的人在那里日夜看守,外人根本进不去。”
“我有办法。”沈清鸢想起父亲教的易容术,“请给我准备些东西:面粉、炭粉、胭脂,还有一套粗布衣服。”
半个时辰后,一个脸色蜡黄、满脸麻点的乡下妇人走出了宅院。沈清鸢对自己的易容很满意,连陈掌柜都没认出来。
她挎着菜篮子,装作去河边洗衣的村妇,慢慢接近萧煜遇刺的那段河岸。
那里果然有士兵把守,禁止任何人靠近。沈清鸢躲在远处的芦苇丛中,仔细观察。河岸上有打斗的痕迹,几棵树上留有刀剑砍痕,地上还有干涸的血迹。
但奇怪的是,血迹并非仅有一处,而是分散在好几个地方。这表明当时并非只有萧煜一人受伤,刺客或许也受了伤。
她正思索着,突然听到士兵们的对话:
“都找了七天了,连个人影都没瞧见,估计早喂鱼了。”
“喂鱼也好,省得咱们天天在这儿守着。你说,上头到底是要找人,还是防止别人来找?”
“谁晓得呢。不过我听闻,昨天上游十里处捞上来一具尸体,身着锦袍,像是个贵人。刘参将亲自去查看,回来说不是。”
“不是就好。要是真找到了,咱们还得……”
话未说完,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骑兵疾驰而来,为首的是一位三十多岁的武将,面容白皙无须,眼神阴鸷。
“刘参将!”士兵们赶忙行礼。
刘琨下马,扫视着河岸:“有什么发现?”
“回参将,没有。”
“继续搜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刘琨冷冷说道,“另外,加派人手,封锁上下游所有码头,严格盘查过往船只。尤其是从京城方向来的,一个都不许放过。”
沈清鸢心中一紧。这是在防备她吗?
刘琨又交代了几句,翻身上马,正要离开,忽然看向沈清鸢藏身的芦苇丛,眯起眼睛问道:“那边是什么人?”
一个士兵跑过去查看,沈清鸢赶忙低头装作洗衣。士兵看了看,回报道:“是个洗衣服的村妇。”
刘琨却不放心,策马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沈清鸢:“抬起头来。”
沈清鸢缓缓抬头,露出那张“麻脸”。刘琨皱眉打量了她几眼,突然问道:“你是哪个村子的?怎么以前没见过你?”
“回……回军爷,民妇是上游李家庄的,来走亲戚。”沈清鸢故意结巴,装出一副害怕的模样。
“李家庄?”刘琨冷笑一声,“李家庄离这儿有二十里,你跑到这么远来洗衣服?”
“亲戚家……没井,只好来河边。”沈清鸢越说声音越小,身子也瑟瑟发抖。
刘琨盯着她看了半晌,忽然说道:“把你的手伸出来。”
沈清鸢心中一凛。她的手虽然涂了黄粉,但毕竟不是常年劳作的手,仔细看还是能看出差别。怎么办?
正犹豫时,远处突然传来喊声:“参将!上游有发现!”
刘琨立刻调转马头:“什么发现?”
“捞到一块玉佩,像是皇子佩戴的!”
刘琨大喜,顾不上沈清鸢,策马而去。
沈清鸢松了口气,赶忙收拾东西离开。回到宅院,她卸下易容,心神不宁。那块玉佩,会是萧煜的吗?他真的……
不,不会的。萧煜那么聪慧,一定还活着。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分析。萧煜遇刺落水,已经七天了,如果还活着,会在哪里呢?如果受伤,需要医治,又会去哪里呢?
在江南人生地不熟,他会找谁求助呢?
忽然,她想起萧煜信中提到过一个人:江宁府的同知杜文谦,是他母妃的远亲,值得信赖。
对,去找杜文谦!
当夜,沈清鸢换上一身男装,在陈掌柜的帮助下,悄悄来到杜府。杜文谦是一位四十出头的中年文人,听闻沈清鸢的身份和来意后,神色凝重。
“七殿下确实来找过我,但那是十天前的事了。”杜文谦说道,“他当时在查漕运的账,发现了一些问题,说要去找证据。后来就听说他遇刺了。我暗中派人寻找,但没有消息。”
“殿下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或者,有没有提到他可能去的地方?”
杜文谦想了想:“殿下说,如果遇到危险,会去一个叫‘听雨轩’的地方。那是他母妃生前在江南的一处别院,只有少数人知道。”
“听雨轩在哪里?”
“苏州城外,太湖边上。”杜文谦起身,“我带你去。”
“现在?太晚了……”
“救人如救火,顾不得了。”杜文谦显然对萧煜感情深厚,“况且,刘琨的人盯我盯得很紧,白天反而不便行动。”
两人连夜出发,乘坐一辆毫不起眼的马车,悄悄出城。
夜色中,马车在官道上疾驰。沈清鸢的心随着车轮的滚动,七上八下。萧煜,你一定要活着。一定要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