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柱带来的消息和那点救命的杂粮饼,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希望的涟漪,但这涟漪之下,依旧是深不见底的焦虑和等待。谷底的日子恢复了令人窒息的寂静,只是这份寂静中,多了一丝若有若无的期盼,如同埋在灰烬下的火星,随时可能复燃,也可能彻底熄灭。
分到的那一小口食物早已化为乌有,饥饿感以更凶猛的方式反扑回来。搜寻队能找到的可食之物越来越少,有时忙碌大半天,只能带回几把苦涩得难以下咽的树叶草根。伤员的状况在饥饿和恶劣环境的双重折磨下,继续缓慢而不可逆转地恶化。一个腹部受伤的士兵在前天夜里悄无声息地停止了呼吸,大家默默地将他的遗体用石块和树枝草草掩埋在山谷一隅,连一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死亡,在这里变得如此平常,又如此沉重。
二蛋的情况依旧在生死线上挣扎。或许是那点粮食补充了极其微弱的能量,或许是孙郎中的草药起了些延迟的作用,也或许仅仅是他年轻的生命力在做最后的抗争,他没有像那个士兵一样悄无声息地离去。他依旧持续低烧,咳嗽,昏睡,但偶尔清醒的时间似乎长了一点点,能更清晰地认出我,会用眼神追随我的动作。
我将全部精力都放在照顾他身上,用湿布为他降温,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尽可能干净的溪水,不停地对他说话,讲述着我们小时候偷邻居家地瓜被狗追的糗事,讲述着训练时他总比我快一步爬上障碍墙的得意,讲述着我们想象中的、没有战争的未来……我不知道这些话语能否穿透他昏沉的意识,但我必须说,这仿佛成了支撑我自己的唯一方式。
张铁锤变得更加沉默,他腿上的伤因为缺乏有效治疗,走路时瘸得更加明显。但他每天依旧坚持组织警戒和搜寻,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视着山谷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跟无形的敌人较劲。他偶尔会坐在我旁边,看着二蛋,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地抽着早已空了的烟袋锅。那种同为兄长、却无力回天的痛苦,在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无声的共鸣。
时间在煎熬中又过去了两天。就在那点希望之火即将被绝望的阴风彻底吹灭时,谷口负责警戒的石头再次发出了信号!这一次,是代表“自己人”的、连续而轻快的鸟鸣!
所有人的心瞬间被攥紧!连那些奄奄一息的伤员都挣扎着抬起了头。
很快,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谷底的阴影中。是老耿!还有老马!他们回来了!不止他们,身后还跟着另外两名陌生的八路军战士,他们同样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身上带着长途跋涉的痕迹。
“老耿!老马!”张铁锤第一个迎了上去,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变调。
我们这些还能动的人也全都围了上去,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们,仿佛要将他们看穿,从中找出我们期盼的答案。
老耿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却亮得惊人。他扫视了一圈我们这些形销骨立、如同饿鬼般的幸存者,目光在我和怀里的二蛋身上停留了一瞬,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找到了!”老马的声音虽然沙哑,却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激动,“是咱们的交通站!‘石匠铺’!虽然也刚转移过去不久,条件艰苦,但有粮食,有药,最重要的是,安全!”
“石匠铺……”张铁锤重复着这个名字,像是在确认一个梦境。
“对!我们跟上级也联系上了!报告了这里的情况!”老耿接过话,语气沉稳而有力,“上级指示,不惜一切代价,把同志们安全转移过去!”
“安全转移”四个字,像惊雷一样在谷底炸响。希望,真真切切地到来了!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欢呼和哽咽。有人瘫倒在地,捂着脸,肩膀剧烈地抽动;有人紧紧拥抱在一起,语无伦次。
我紧紧抱住二蛋,眼泪汹涌而出,滴落在他苍白却仿佛有了一丝生气的脸上。“二蛋,听到了吗?有救了!我们有救了!”我伏在他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他似乎感觉到了我的激动,眼皮微微动了动。
老耿抬手示意大家安静,他的脸色重新变得严肃:“但是,路不好走!从这里到石匠铺,要穿过两道鬼子的封锁线边缘,还要翻过一座陡峭的‘鬼见愁’山梁!以我们现在的状态,集体行动目标太大,速度太慢,风险极高!”
刚刚燃起的喜悦,瞬间被现实的严峻压下去几分。
“那怎么办?”张铁锤急问。
“分批次转移!”老耿斩钉截铁,“伤势最重、无法行走的,由我们带来的同志和状态最好的弟兄组成第一梯队,由老马带领,立刻出发!我们搞到了几副简易担架,但大部分需要人背!这条路我们走过一遍,知道哪里可以隐蔽,哪里需要快速通过!”
他目光转向张铁锤和我:“张连长,大山,你们带领伤势较轻、尚能行走的弟兄,以及负责掩护的骨干,作为第二梯队,稍晚半天出发。我们会在沿途留下标记。这样既能保证重伤员优先得到救治,也能分散风险!”
这个方案无疑是当前情况下最合理的选择。但将队伍分开,尤其是在这敌情不明的深山老林里,同样意味着不确定性的增加。
张铁锤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好!就按耿兄弟说的办!第一梯队先走!我们断后!”
老耿看向我:“大山,你弟弟必须第一批走!他的情况耽误不起!”
我低头看着怀里气息微弱的二蛋,心中万般不舍和担忧,但我知道老耿是对的。早一分钟到达石匠铺,二蛋就多一分活下去的希望。
“我……我跟第一梯队走!我背他!”我抬起头,坚定地说。
老耿摇了摇头,指了指我因为长时间饥饿和焦虑而同样苍白的脸,又指了指旁边另外几个需要背负的重伤员:“你的体力也快到极限了。背着他走那么险的路,万一撑不住,反而害了他。让大牛和石头他们轮流背,他们体力保存得好一些。你跟着第二梯队,保存体力,后面还有硬仗要打!”
他的话像一盆冷水,浇醒了我。我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臂,知道老耿说的是事实。我咬了咬牙,艰难地点了点头:“……我听安排。”
决定已下,立刻行动。老马和那两名新来的八路军战士,加上大牛、石头等四五名体力相对最好的士兵,开始紧张地准备担架——其实就是用砍下的粗树枝和携带的绳索、绑腿临时捆扎而成。他们将二蛋和其他三名完全无法行动的重伤员小心翼翼地固定在简陋的担架上,或者准备用背负的方式。
分别的时刻来得很快。第一梯队必须趁着天色尚早,尽快上路,争取在天黑前通过最危险的一段区域。
我跪在二蛋的担架旁,紧紧握着他冰凉的手。他似乎感觉到了离别的气氛,努力睁开了眼睛,眼神虚弱却清晰地看着我。
“哥……”他嘴唇动了动。
“二蛋,你先跟马叔他们走,哥随后就到!到了地方就有大夫,有药,你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听话!”我用力握着他的手,强忍着不让泪水再次决堤。
他看着我,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恐惧和茫然,反而多了一丝……信任和平静。
老马走过来,拍了拍我的肩膀:“放心,大山,我们拼了命也会把他安全送到!”
我重重地点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只化作一句:“马叔……拜托了!”
第一梯队的人整理好行装,抬起担架,背负起伤员,在我们第二梯队所有人凝重而期盼的目光注视下,默默地、坚定地走向谷口,很快便消失在茂密的丛林之中。
谷底一下子空荡了许多,也寂静了许多。只剩下我们这十几个“伤势较轻”的人,以及空气中尚未散去的离别和希望交织的复杂气息。
张铁锤清点了一下留下的人员和武器,沉声道:“都抓紧时间休息!吃点东西,检查装备!我们只有半天时间,然后就要去追他们!这条路,不会比他们轻松!”
我们默默地坐下,分食着老耿他们带回的、留给第二梯队的最后一点杂粮饼碎屑。味道依旧粗糙难咽,但这一次,我们咀嚼出的,是责任,是必须活下去、必须赶上去的决绝。
我靠坐在岩石上,怀里空落落的,二蛋的体温和重量仿佛还残留着。我望着第一梯队消失的方向,心中充满了对二蛋安危的牵挂,但也有一股新的力量在滋生。我不再仅仅是守护弟弟的哥哥,也是这支需要相互扶持、共同求生的队伍中的一员。
老耿走过来,坐在我身边,递给我一个水壶:“喝点水。别太担心,老马经验丰富,路上还有接应点。”
我接过水壶,喝了一口,冰凉的水滑过喉咙,让我混乱的思绪清晰了一些。“耿叔,石匠铺……真的安全吗?药……够吗?”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最担心的问题。
老耿的目光投向谷口之外那连绵的群山,眼神深邃:“没有绝对安全的地方。但那里是我们的一个节点,有群众基础,能暂时落脚。药……肯定不多,但救急应该够。到了那里,就能联系上更大的网络,后续的补给和转移,才有希望。”
他顿了顿,看向我:“大山,记住,活下去,不是只为了某一个人。我们这些人,能从那场阻击战里活下来,能一起走到这里,就是缘分,就是一股力量。把这股力量带出去,才能对得起倒下的人,才能让活着的人,继续战斗下去。”
我默默咀嚼着他的话。是啊,赵班长、小山子、李老蔫和他带走的那些弟兄……还有刚才被掩埋的那个不知名的士兵……他们的牺牲,不是为了让我们在这里无声无息地消亡。活下去,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继续战斗,这才是我们这些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唯一的使命。
短暂的休整后,我们开始最后的准备。检查步枪的膛线,磨亮刺刀,将所剩无几的子弹一颗颗擦亮,分配好每个人携带的少量口粮和饮水。
气氛肃穆而悲壮。我们都知道,接下来的路程,将是与时间赛跑,与体力极限抗争,与可能出现的敌人周旋。这是一条通往生机的路,也是一条布满荆棘和危险的路。
当夕阳开始将西边的天空染上凄艳的红色时,我们第二梯队,在张铁锤和老耿的带领下,毅然踏出了这片承载了太多绝望和短暂希望的谷地。
回头望去,谷底在暮色中迅速被阴影吞没,仿佛一个即将愈合的伤口。而我们,则背负着逝者的遗志和生者的期盼,走向山林深处,走向那未知却必须抵达的“石匠铺”,走向黎明前最黑暗、却也最接近光明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