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的灯光像被水稀释过的月光,柔和却缺乏温度,均匀地涂抹在每一寸空间里。苏晚星靠在冰凉的塑料长椅上,目光穿透厚重的玻璃,落在母亲身上——那些蜿蜒的管子和闪烁的仪器,把母亲的身体编织成一个陌生而脆弱的符号。她看得太久,视线开始模糊,玻璃上倒映出她自己苍白的脸,和身边那个男人冷硬的侧影。
顾晏辰站在她身侧,距离保持得恰到好处——近到能感知她的存在,远到不越过那道无形的边界。他的目光像扫描仪,一遍遍巡弋着走廊两端,每个角落都不放过。保镖们分散在周围,姿态看似随意,实则肌肉紧绷,眼神锐利如随时准备扑出的猎豹。整个重症监护区被守成一座孤岛,连空气似乎都因这份警戒而凝固了。
苏晚星左臂的伤口在绷带下隐隐跳动,像一颗不安分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牵动着神经末梢。但这疼痛是具体的、可以忍受的。真正折磨她的是另一种痛——那种悬在半空、无处着落的恐惧,像一根细线勒在心口,随着母亲监护仪上每一次异常的波动而收紧。
“医生说只是暂时性的心率波动。”顾晏辰的声音突然切入这片寂静,低沉而平稳,像一块投入湖面的石头,打破了水面的紧张,“排查过了,没有器质性问题。”
苏晚星微微侧头。他并没有看她,依旧望着走廊深处,下颌线绷得笔直,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这是他少有的、带着安抚意味的话语,尽管语气依旧裹着一层冰壳,但冰壳下透出的那点温度,还是悄无声息地渗进了她心里。她抿紧嘴唇,没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这轻微的举动似乎耗尽了力气——承认他的安抚,就像承认自己需要这份庇护。
医生从监护室出来时,脸上那抹轻松像一道赦令。苏晚星几乎是弹起来的,膝盖撞到长椅边缘,疼痛让她趔趄了一下。顾晏辰的手下意识伸出来,又在半空中停住,最后只是虚扶了一把她的肘部——一个克制到近乎疏离的动作。
“谢谢您,真的谢谢……”苏晚星的声音哽咽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肯落下。她不想在他面前哭,不想让自己显得更加脆弱。
顾晏辰看着她强忍泪水的模样,喉结又滚动了一下。他想说“别哭”,想说“没事了”,可最终只是干涩地吐出一句:“我送你回病房。”
他伸出手,想要扶她。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苏晚星却像被烫到般猛地一缩。不是厌恶,而是某种更复杂的东西——是记忆里他冰冷的眼神,是他曾施加的伤害,是那道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由父辈恩怨浇筑的鸿沟。她无法坦然接受这份触碰,就像无法坦然接受自己内心正在松动的情感。
顾晏辰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微微蜷缩,仿佛还能感受到方才她皮肤上残留的温度。他垂下手臂,动作自然得像什么都没发生,可眼底那一闪而逝的黯淡,像流星划过夜空,快得让人抓不住。“走吧。”他说,声音比刚才更冷了几分。
回病房的路不长,却走得异常艰难。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一前一后,像两个不同频的节拍器。苏晚星走在前头,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沉甸甸的,黏在她背上。她想回头,想问问他雨夜救她时受的伤怎么样了,想问他为什么明明恨苏家却还要为她做这么多。可话到嘴边,全被咽了回去。问出来又怎样?得到的是更多的谎言,还是更深的伤害?
回到病房,顾晏辰扶她躺下的动作依旧轻柔——这种轻柔与他冷硬的外表形成了诡异的反差。他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柜上,水杯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轻响。“有事按铃,”他说,“我在外面。”
他转身离开,关门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声叹息。门关上的瞬间,苏晚星才缓缓转过身,盯着那杯冒着袅袅热气的温水。水汽在灯光下升腾、扭曲,像某种无法言说的情绪。她伸出手,指尖轻轻触碰杯壁——温度恰好,不烫不凉。他总是这样,把一切都做得恰到好处,却从不解释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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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拉锯战。
顾晏辰每天都会来,时间不定,停留不长。有时带一碗熬得绵软的粥,有时是一盒切好的水果,更多时候只是站在床边,沉默地看着她。他的目光很深,像要把她看透,却又在触及她视线时迅速移开。他从不询问她的感受,却会悄无声息地调整病房的温度,会叮嘱护士换药时动作轻些,会在她睡着时调暗灯光。
苏晚星起初是戒备的。她缩在自己的壳里,用疏离和沉默筑起围墙。可人心是奇怪的——当你习惯了某个人的存在,哪怕他沉默如石,那存在本身也会成为背景的一部分。渐渐地,她开始在他来时假装睡着,却在眼皮缝隙里偷看他的侧影;她开始留意他放在床头的东西,哪怕从不碰他带来的食物。
这场冷战没有硝烟,却比任何争吵都更耗费心力。两个人都像走在薄冰上,小心翼翼,生怕一个动作就会让脚下的冰层碎裂,坠入深不见底的寒潭。
这天上午,张妈提着保温桶推门进来时,苏晚星正望着窗外发呆。梧桐叶子开始泛黄,风一过就簌簌作响,像在窃窃私语。
“苏小姐,气色好多了。”张妈的笑容里有种朴实的温暖,她一边盛鸡汤一边絮叨,“这鸡汤我炖了四个钟头,油都撇干净了,你多喝点,伤口好得快。”
鸡汤的香气在病房里弥漫开来,是人间烟火的味道。苏晚星小口喝着,暖意从胃部慢慢扩散到四肢百骸。她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问:“张妈,这些天……医药费是您帮忙垫的吗?等我好了,一定还您。”
张妈手上的动作顿住了。她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苏晚星,嘴唇翕动了几下,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苏小姐,这钱……是顾先生付的。”
勺子“哐当”一声掉进碗里,溅起几滴汤汁。苏晚星愣住了,眼睛慢慢睁大。“什么?”
“不止你的,还有你妈妈的。”张妈压低声音,像是怕被谁听见,“顾先生让秦助理全付了,还特意叮嘱不让告诉你。他说……怕你有负担。”
每个字都像小锤子,一下下敲在苏晚星心上。她想起那些昂贵的进口药,想起母亲转入的特护病房,想起自己从未见过的账单——原来所有这一切,背后都是他的手笔。那个口口声声恨苏家、要她偿还罪孽的男人,却在她看不见的地方,默默承担了所有。
“还有那天晚上,”张妈继续说,声音更轻了,“顾先生为了救你,胳膊上被划了好长一道口子,缝了七八针。他也不让说,自己换了药就装作没事人似的。”
画面猛地撞进脑海:雨夜里他抱着她狂奔,手臂收紧时肌肉的绷紧,还有他衬衫袖口隐约透出的白色绷带边缘。原来那不是她的错觉——他真的受伤了,却只字不提。
恨意筑起的高墙,在这一刻轰然塌陷了一角。苏晚星低下头,盯着碗里金黄的鸡汤,视线开始模糊。她拼命眨眼,想把那股酸涩压回去,可眼泪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一滴、两滴,砸进汤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为什么?她真想冲到他面前大声质问:既然这么恨,为什么还要做这些?既然做了这些,为什么又要装出一副冷漠的样子?她对他来说到底是什么——是复仇的对象,还是……别的什么?
这个疑问像种子,一旦种下就开始疯狂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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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顾晏辰来时,苏晚星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她坐在床边,脊背挺得笔直,像准备好迎接一场审判。
他依旧拿着文件,一副顺便过来的模样。推门、走进、放下文件,动作流畅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可当他抬眼看她时,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眸里,第一次出现了一丝裂缝——他察觉到了她的不同。
“身体好些了?”他问,语气是惯常的平淡。
苏晚星深吸一口气,指甲掐进掌心。“顾晏辰,我和我妈妈的医药费,是你付的,对吗?”
顾晏辰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沉默地看着她。那沉默本身就是一种回答。
“为什么不告诉我?”她的声音开始发抖,不知是愤怒还是别的什么,“看我像个傻子一样担心钱的问题,很有趣吗?”
“告诉你有什么用?”他终于开口,声音冷得像冰,“让你觉得欠我的?让你用那种眼神看我?”他别过脸,下颌线绷得更紧了,“我不需要你的感激。”
“那你要什么?”苏晚星站起来,伤口被牵动,疼得她眉头紧皱,却一步不退,“要我永远活在罪孽感里?要我一辈子记住苏家欠顾家的?顾晏辰,你告诉我,我父亲到底做了什么?让你恨到这种地步,却又……却又对我心软?”
最后几个字她说得很轻,轻得像羽毛,却重重砸在两人之间。
顾晏辰的脸色瞬间变了。那种变化是骇人的——所有伪装的平静被撕裂,眼底翻涌出深不见底的黑暗。他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周身散发出的寒意让病房温度骤降。
“心软?”他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满是嘲讽,“苏晚星,你以为我为你做这些是因为心软?”他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一点温度,“我父亲因为苏明远设的局,一夜之间白了头!顾氏差点破产的时候,我母亲跪着求人借钱的样子,你这辈子都想象不到!心软?对你们苏家的人?”
他的声音不高,却每个字都像淬毒的箭,扎进苏晚星心里。她后退一步,后背抵上冰冷的墙壁,眼泪终于决堤:“可那是我父亲!不是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要我来承担?”
“因为你是苏明远的女儿!”顾晏辰猛地一拳砸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巨响,“这个身份,你这辈子都洗不掉!”
两人对视着,眼眶都是红的,一个盛满愤怒,一个盛满泪水。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的味道,还有某种更深的、近乎绝望的东西。
良久,顾晏辰先移开视线。他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手,慢慢收回,插进裤袋里。“别再问了,”他的声音突然变得疲惫,“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好。”
他转身走向门口,脚步有些踉跄。在拉开门的前一刻,他背对着她说:“赵坤的人还没清理干净,最近别乱跑。你母亲那边……我会加派人手。”
门轻轻关上了。这一次,没有重响,只有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被隔绝在门外。
苏晚星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把脸埋进臂弯。眼泪无声地流淌,浸湿了病号服。她不明白——如果恨得这么彻底,为什么还要保护她们?如果保护她们,为什么又要用这么伤人的方式?
她不知道,门外走廊里,顾晏辰背靠着墙壁,仰头望着天花板。灯光刺得他眼睛发疼,他抬手遮住眼睛,掌心一片湿冷。
秦默从拐角处走来,低声汇报:“顾总,当年的事……查到了些新线索。可能……和我们想的不太一样。”
顾晏辰放下手,眼底一片暗沉:“说。”
“苏明远当年那笔交易,似乎有第三方插手。我们之前查到的证据链,可能不完整。”秦默递过来一个文件夹,“这是刚拿到的,二十年前的银行流水和通讯记录。”
顾晏辰接过文件夹,手指微微发抖。他盯着封面上“绝密”两个字,久久没有翻开。
而此刻,在医院地下停车场的阴暗角落,两个男人正盯着手机屏幕上的医院平面图。其中一个指着苏母病房的位置,压低声音说:“今晚换班时间是凌晨两点。那时候人最少。”
另一个点头,从背包里掏出一套护工制服:“混进去,把监控弄掉。抓不到小的,抓老的也一样——反正顾晏辰在乎的是她。”
夜色,正悄无声息地合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