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有了重量。
秘境深层的魔气凝如实质,化作粘稠的黑雾,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咽墨汁。黑袍人挟着顾玄渊落在一处悬浮的黑石台上,平台边缘的符文被魔气浸透,正闪烁着病态的紫黑光芒,与顾玄渊体内暴走的深渊之力同频震颤,如同垂死者与坟墓的共鸣。
顾玄渊的身体软倒在冰冷的石面上。他双目紧闭,睫毛却在剧烈颤抖,额角的冷汗汇成细流,滑过惨白的脸颊,在下颌悬成将坠未坠的珠。黑袍人蹲下身,枯瘦的指尖凝出一缕黑气,轻轻点在他眉心——
黑气如活蛇钻入。
“呃啊——!!”
顾玄渊猛地弓身,咽喉里迸出破碎的痛呼。他睁开眼睛,瞳孔正上演一场战争:左眼漆黑如永夜,右眼残存琥珀色的光。两种颜色在方寸之地撕扯、吞噬,每一瞬都像有刀在眼球深处搅动。
“何必挣扎?”黑袍人的声音从面具后渗出,低沉、绵软,带着催眠般的韵律,“深渊本就是你的归处。接纳它,你便不再是任人宰割的蝼蚁。待你驾驭这股力量,苏晚星的眼泪,顾晏辰的剑,整个三界的呼吸——都将在你一念之间。”
魔心的低语开始了。
那声音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骨髓深处滋生,化作千万条冰冷的细丝,缠绕他的神智。
【臣服吧……】
【你生来就带着黑暗的血……】
【看,她在哭呢……可你连拥抱她的力气都没有……】
【只有深渊给你力量……只有力量能留住你想留住的一切……】
顾玄渊的指节攥得咯咯作响。指甲刺破掌心,血珠渗出,滴在黑石上的瞬间,便被饥渴的魔气“嘶啦”一声舔舐干净,连痕迹都不留。
记忆的碎片在黑暗的潮水中浮沉。
他看见幼时的庭院,母亲抱着他坐在桃花树下。风过时,花瓣落在母亲鬓边,她低头对他笑,眼角细纹温柔得像水纹。他看见顾晏辰——总是板着脸的哥哥,却在其他孩子朝他扔石子时,沉默地挡在他身前,背上被砸得青紫也不吭声。
然后他看见苏晚星。
初见那日,她一身素白立在桃树下,阳光穿透花瓣落在她肩头,她转头看他,眉眼弯成月牙。后来她为他耗尽血脉之力,脸色白得像纸,却还强撑着笑:“顾玄渊,你可欠我一条命。”再后来,魔气发作时,她死死抱着他颤抖的身体,泪水砸在他颈窝,滚烫:“我信你……我永远信你……”
“不……”顾玄渊猛地摇头,发丝凌乱地粘在汗湿的脸上,“我不会……变成怪物……”
黑袍人眼底掠过一丝不耐。
他抬手虚握,平台四周的符文骤然亮起!数条漆黑锁链破石而出,链身布满倒刺,如毒蟒缠上顾玄渊四肢,瞬间收紧!
“嗤啦——”
倒刺扎入皮肉的声音闷钝而清晰。鲜血顺着锁链纹路流淌,所过之处,紫黑符文如嗜血虫豸般蠕动起来。顾玄渊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血沫。
“敬酒不吃。”黑袍人冷哼,指尖黑气暴涨,“那便由不得你了。”
晦涩的咒语从他喉间滚出,每一个音节都像在撕裂空气。平台符文应声怒放,紫黑光芒化作实质的洪流,疯狂涌入顾玄渊体内!
“啊啊啊——!!!”
顾玄渊的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他能感觉到——那些属于“人”的部分正在被冲刷、溶解。母亲的微笑在褪色,哥哥的背影在模糊,苏晚星的声音越来越远……取而代之的,是深渊深处永恒的冰冷与空虚。
琥珀色的光,正一寸寸黯淡。
漆黑的潮水,淹没瞳孔最后的高地。
他的嘴角开始不受控制地上扬——那是一个陌生的、冰冷的弧度,带着掠食者审视猎物的残忍。
黑袍人面具后的眼睛亮起满意的光。
就在这时。
顾玄渊脑海深处,炸开一道白光。
不是净化之力,不是灵力,是更纯粹的东西——是苏晚星握着他手时掌心的温度,是她哭着说“我带你回家”时哽咽的尾音,是她每一次看向他时,眼底不曾动摇的信任。
那道白光细如发丝,却锋利如刃,瞬间刺透层层黑暗!
顾玄渊濒死的神智猛地抓住这道光。
“晚星……”他嘴唇翕动,声音破碎得听不清,“不能……伤你……”
黑袍人脸色骤变。
他猛地加重咒力,符文光芒几乎刺瞎人眼,深渊之力如海啸般再度扑来!
可那缕白光竟如礁石般顽固,死死钉在顾玄渊灵魂深处,任凭黑暗冲刷,始终不灭。
“怎么可能……”黑袍人失声,面具后的眼睛第一次露出惊疑,“区区凡人的执念……怎能对抗深渊?!”
他不知道,有些羁绊能跨越生死,穿透虚实,在灵魂最深处烙下永不磨灭的印记。
就在这僵持的瞬息,顾玄渊的目光,猝然定在黑袍人腰间。
那里悬着一枚玉佩。
白玉质地,边缘刻着云纹,正中一道细如发丝的裂痕——那裂痕的形状,他闭着眼都能描摹出来。
那是他五岁那年,母亲临死前塞进他手里的玉佩。她说:“渊儿,收好它……这是娘留给你最后的东西。”
后来玉佩丢了。他在顾家后山找了三天三夜,哭到昏厥,也没找到。
可现在,它挂在敌人的腰间。
顾玄渊的神智如遭雷击!
母亲……玉佩……暗盟……
破碎的线索在脑中疯狂冲撞,拼凑出令人颤栗的轮廓。他的呼吸骤然急促,右眼残存的琥珀色爆发出惊人的光芒:“你……是谁?!”
黑袍人察觉他的视线,猛地按住玉佩,动作有一瞬的慌乱。但他很快镇定,声音重新裹上冰冷的嘲讽:“将死之人,何必多问。”
话音未落,他指尖凝聚出一股前所未有的黑气——那黑气浓稠如沥青,翻涌间竟幻化出无数痛苦扭曲的人脸,尖啸着扑向顾玄渊眉心!
这一击,要彻底碾碎他最后的神魂。
死亡的气息已贴上鼻尖。
就在黑气即将贯入眉心的刹那——
顾玄渊体内,响起了一声苍老的叹息。
那叹息穿透万年光阴,带着尘埃落定的疲惫,又有一丝如释重负的欣慰。
“吾之血脉……终未负吾……”
声音响起的瞬间,一股磅礴如星海的力量自顾玄渊灵魂深处苏醒!那不是深渊之力,也非人间灵力,而是更加古老、更加威严的存在——属于顾家先祖,以身为封印时,留在血脉最深处的守护印记!
金光炸裂!
不是镇渊鼎那种温润的金,而是灼目如烈日初升、能焚尽一切污秽的纯粹之光!金光如怒潮席卷,紫黑符文寸寸崩碎,锁链哀鸣着化为齑粉,黑袍人被震得倒飞出去,银面具“咔嚓”裂开一道缝,鲜血从缝隙中汩汩涌出。
顾玄渊缓缓站直身体。
金光环绕着他,如披战甲。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掌心伤口在金光中愈合,皮肤下流淌的不再是漆黑的血脉,而是温润如晨曦的金色流光。那双眼睛彻底恢复琥珀色,清澈、坚定,深处却燃着一簇冰冷的火。
“先祖之力……”黑袍人瘫在石台边缘,难以置信地嘶声,“你竟能唤醒它?!这不可能……除非……”
他猛地抬头,裂开的面具后露出半张苍老的脸,那双眼睛死死盯着顾玄渊:“除非你体内的深渊之血,与先祖之血……本就同源?!”
顾玄渊瞳孔骤缩。
同源?
深渊与顾家先祖……怎么可能?
可未等他细想,头顶上方传来崩裂的巨响!
悬浮平台之上,那道横贯虚空的黑色裂缝——此刻正疯狂扩张!裂缝深处,那股令人心悸的威压如苏醒的巨兽般翻涌而出,整片秘境都在震颤,碎石如雨坠落,魔气沸腾如滚粥。
一道冰冷、古老、带着灭世气息的声音,从裂缝最深处缓缓渗出,每一个字都像在撕裂天地:
“吾……沉眠……万载……”
“今日……终得……钥匙……”
声音落下的刹那,顾玄渊浑身血液骤然冻结。
他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先祖之力,与裂缝深处的存在,竟产生了诡异的共鸣。
那不是对抗,而是……呼应。
仿佛他生来就是为这一刻,为唤醒那沉睡在封印深处的——
深渊之主。
金光仍在周身流淌,可他心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正在寸寸冰凉。
如果先祖之力与深渊本就同源……
如果他真的是“钥匙”……
那么万年前顾家先祖以身封印的,究竟是什么?
而他自己……又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