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城市的喧嚣沉入一种被稀释过的粘稠寂静里，像一杯冷却的、过度添加了植脂末的劣质奶茶。孟念陷在床铺中，感觉自己并非在沉睡，而是在下坠。白天的光影、声音、尤其是那种攥紧心脏又无处安放的焦渴感，褪色成模糊的背景音。然后，梦的帷幕无声拉起。
然而今夜，她的梦境却偏离了往常那些光怪陆离的购物天堂或骤然失去所有的坠落噩梦。她跌入了一个截然不同的场景。
梦里没有明亮的商场柜台，没有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标签。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模糊但感觉无比真实的空间，像是一个简陋的铺面，又像是一个流动的摊点。她站在其中，身份不再是那个流连于货架之间的消费者，而是……主宰者。她是老板。
一种陌生而强烈的情绪充盈着她。是自由。绝对的、不受束缚的自由。没有闹钟在清晨撕裂她的睡眠，没有课程表机械地分割她的时间，没有老师居高临下的目光，没有父母掺杂着期望与忧虑的唠叨，更没有那些永远做不完、仿佛只是为了填充时间而存在的作业。她不需要听从任何人的指令，她的时间、她的行动、她的决策，全都由她自己掌控。
“做生意……原来是这样……”梦中的她喃喃自语，一种前所未有的掌控感和成就感如暖流般包裹住她。相对于作为一个学生、一个未来可能需要看老板脸色行事的员工，这种自己为自己负责、盈亏自负的状态，散发着致命的吸引力。自由，原来是这个味道。
梦境的画面开始扭曲，集市崩塌，甜腻的香气变成腐烂的味道。她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推搡着，坠落…
猛地睁开眼。
心脏狂跳，撞击着胸腔，像是要挣脱出来。冷汗浸透了睡衣。窗外，天光微熹，城市尚未完全苏醒。房间里，堆放在角落的几个新购物袋隐约可见轮廓，那是她昨天用攒了许久的零花钱加上一点点对母亲编织的谎言换来的最新款耳机——为了填补月考失利后那瞬间袭来的巨大空虚。
可是，那空虚感还在，甚至因为这场梦而变得更加清晰、更加狰狞。耳机带来的短暂欢愉，在梦境的映照下，显得廉价而可笑。她消费，她拥有，但裂缝依旧，甚至被撕扯得更大了。
梦的余味萦绕不去。那种“交易”的感觉，那种用虚无换取实体的操作，带着一种令人战栗的、黑暗的魔力。她害怕那种窃取，但潜意识里，某种东西被触动了。一种扭曲的“掌控感”？至少，在梦里，是她定下了价格，是她收取了“代价”，而不是像现实中那样，被动地接受价格标签，被动地被欲望驱使着掏空钱包（和更多东西）。
清晨，闹钟如期而至，尖锐的声音像一把冰锥刺入那温暖的梦境泡沫。孟念猛地惊醒，坐起身，额角有细密的汗珠。窗外的天光灰白，城市苏醒的噪音隐隐传来。梦境的余温还未散尽，那种自由酣畅的感觉依然在血管里微微颤动，与眼前这间堆满了购物成果却依然感觉冰冷的房间形成强烈反差。
她怔怔地坐着，回味着那个梦。梦的逻辑总是荒诞的，但感觉却真实得可怕。那种当家作主、掌控自己时间与方向的感觉，太诱人了。她厌倦了被定义、被安排、被填充的生活。她渴望一种主动的、创造的、能自己定义价值的状态。
“我要做点什么……”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就再也无法按压下去。它像一颗种子，在梦境的土壤里瞬间发芽，破土而出。
但做什么呢？她只是一个中学生，资金、时间、经验都极度有限。那个梦给了她一个方向，却没有给出具体的蓝图。她环顾房间，目光扫过桌上一杯昨晚没喝完、已经分层凝固的奶茶。那是昨天放学后和同学一起买的，排了很长的队，花了二十五元。甜腻的口感曾短暂地抚慰了学习的疲惫。
奶茶？ 对了，奶茶！ 它似乎不需要太复杂的技术（至少看起来如此），启动资金可大可小，而且深受同龄人乃至年轻人的喜爱。最重要的是，它似乎可以很“自由”。一个小摊，一个人，就能运作起来。
心动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她。一种急于将梦境转化为现实的冲动驱使着她。她立刻跳下床，打开电脑，开始疯狂搜索“奶茶制作”、“奶茶配方”、“如何开奶茶摊”。网页上充斥着“轻松月入过万”、“小成本创业首选”、“摆摊自由职业”之类的广告语，每一个字眼都像在为她那个自由的梦境添加注脚，熠熠生辉，充满诱惑。
她忽略了那些提及辛苦、竞争、卫生许可、原材料成本波动的小字部分。她的眼睛只捕捉到她想要的信息：简单，可行，自由。
决定了！就在学校不远处的那个夜市！那里人流量大，年轻人多，而且管理相对松散，对于她这种“体验一下”的新手来说，再合适不过。
接下来的几天，孟念沉浸在一种前所未有的热情之中。她动用了一部分自己积攒的、原本计划用于购买下一波奢侈品的“购物基金”，偷偷在网上订购了简易的封口机、大量的塑料杯、吸管，以及奶茶粉、珍珠、椰果、糖浆等一系列原料。她按照网上找到的“爆款配方”，在自家的厨房里一次次试验。水与粉的比例，糖浆的甜度，珍珠煮煮的时长……她搞得厨房一片狼藉，手指被热水烫红了好几次，调出的味道时好时坏，但她乐此不疲。
这是一种创造，一种筹备，一种指向“自由”的实践。每一个步骤，都让她感觉离那个梦境更近一步，离那个被消费主义定义的、被动的自己更远一步。她甚至精心设计了一个小摊位的样子，幻想着自己熟练地操作，微笑着接待顾客，收钱找零……那不再是机械的重复，而是充满自主性的表演。
父母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问她最近在忙什么。她只含糊地说是学校的小组项目。她不想解释，也无法解释那种深植于梦境、源于对现状疲惫的冲动。这是一种只属于她的、秘密的叛逃计划。
终于，在一个周五的下午，她谎称去同学家学习，实则拖着一个小小的、塞满了原料和工具的手拉车，来到了夜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她支起了简陋的小桌板，摆上设备，将写着“念想奶茶”（她给自己生意起的名字，带着一点梦境与现实的交织感）的小牌子立起来。
夜市华灯初上，人声渐沸。各种小吃食物的香气混杂在空气中，喧嚣的音乐声、叫卖声、讨价还声交织成一片生活的热浪。孟念站在她的“领地”上，心脏怦怦直跳，手心出汗。兴奋、紧张、期待，还有一丝梦境成真的恍惚感。
夜晚的风带着油烟味吹过，她却觉得无比清新。眼前的夜市，不再是旁观者的风景，而是她参与其中的舞台。梦里的感觉，似乎正在一点点被攥紧在手心。
.她看着那些年轻的、和她差不多的面孔，举着色彩缤纷的奶茶，脸上洋溢着简单的快乐。这种快乐，似乎与她梦中那些支付“代价”的顾客不同，更…纯粹一些？或许只是因为她不知道背后真正的价格。
一个念头，如同梦的蔓生，缠绕住她的思维：为什么不能是我？
她无法像梦里那样收取“自我”作为代价，但她可以收取金钱。她无法提供那些虚幻的满足，但她可以提供真实的、甜美的饮料。或许，通过这种“正常”的交易，她可以对抗梦里那种可怕的空虚感，可以证明自己并非只能通过消费来填补裂缝，而是可以……创造？经营？甚至……掌控？
对，掌控。定下自己的价格，收回自己的成本，获得利润。这是一种更实在、更能被现实世界所理解的“定义自我”的方式吗？用劳动和创造，而非单纯的消费和拥有。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叛逆的快感，以及对梦境恐惧的防御。她几乎是被这个冲动推着往前走。
“我要卖奶茶。”她对自己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决绝。用课余时间，在夜市。就从这个周末开始。
她需要钱，需要一种方式来锚定自己飘忽不定的存在感，更需要用一场实实在在的、清醒世界的“生意”，来覆盖掉那场关于“代价”的噩梦。她迫不及待地想要体验那种明码标价、银货两讫的简单关系，仿佛那样就能将梦魇关在门外。
她却不知道，梦的种子早已播下。它从不直接给出答案，它只提出悖论，引诱人用自己的方式去解读，然后一步步走入它编织的、更深的迷宫。
理性的深渊，往往始于一个看似清醒的决定。
她不知道，自由的代价几何，生意的表象之下藏着多少她未曾预料暗流。此刻的她，只是沉醉在这初步的、甜腻的、自主的幻觉之中，如同她杯中的奶茶，看似混合均匀，实则底层沉淀着未知的、未曾溶解的颗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