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的雨已经下了整整五天。
不是那种浪漫的绵绵细雨,而是倾盆的、暴躁的、仿佛要把城市淹没的暴雨。塞纳河的水位不断上涨,街道上积水成河,地铁站贴出部分线路停运的通知。天空是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压得很低,闪电时不时撕裂天际,紧随其后的是滚雷,震得窗户嗡嗡作响。
许砚辞就是在这样一个夜晚,降落在巴黎戴高乐机场。
飞机在暴雨和气流中剧烈颠簸了近一个小时才勉强降落,走出机舱时,他脸色有些苍白,不是因为晕机,而是心里那股快要压不住的焦灼。十六小时的飞行,他几乎没有合眼,脑海里反复演练着见到安以诺时要说的每一句话,每一种可能。
安景和安排的司机已经在出口等候,是个沉默的华裔中年男人,看见他出来,只是点了点头,递过一把巨大的黑伞。
“安先生交代了,直接送您去安小姐的工作室。”司机说,声音被暴雨声盖得模糊。
车子驶入雨幕。雨刮器开到最大档,仍然看不清前方的路。闪电一次次照亮街道,瞬间的刺白之后是更深的黑暗。巴黎的夜晚在这场暴雨中失去了往日的优雅,显得狼狈而狰狞。
许砚辞盯着车窗外飞逝的模糊光影,手里紧紧攥着手机。屏幕上是他上飞机前最后发给安以诺的消息:「我在去巴黎的路上。等我。」
已读。没有回复。
他知道她会看到,知道她会慌,知道她可能会逃。
但他还是来了。
因为他已经等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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玛黑区,安以诺的工作室所在的那条小街,此刻几乎成了河道。积水没过了人行道的边缘,浑浊的水流裹挟着落叶和垃圾,打着旋往下水口涌。司机不得不把车停在街口。
“许先生,里面车进不去了。”
许砚辞推开车门,撑开伞。暴雨立刻打湿了他的裤脚,狂风几乎要把伞掀翻。他踩着积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那栋熟悉的建筑。
工作室的窗户漆黑一片。
他心里一沉,但还是快步走到门口。门廊下,一个身影正弯着腰,用簸箕往外舀水——是艾米丽。
“艾米丽。”许砚辞的声音在雨声中显得嘶哑。
艾米丽直起身,看见他时,脸上没有太多惊讶,只有一种“终于来了”的复杂表情。她手里还拿着簸箕,雨水从她湿透的头发滴下来。
“许先生。”她点点头,“您来了。”
“以诺呢?”许砚辞问,目光已经越过她,看向紧闭的工作室大门。
“总监……不在。”艾米丽移开视线,语气有些躲闪。
“不在?”许砚辞上前一步,“她不住这里了?”
“这阵子……不住这里了。”艾米丽低声说,“总监说,怕家里人来找。”
怕家里人来找。
许砚辞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他盯着艾米丽,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一种可怕的平静:“她怕的,是我来找,对吗?”
艾米丽不敢看他,只是沉默地舀着水。雨水在她脚边溅开。
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是一声炸雷,震得整条街的窗户都在响。借着那一瞬间的光,许砚辞看清了艾米丽脸上的为难和不安。
“她在哪里?”他问,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
“许先生,总监交代过……”
“艾米丽。”许砚辞打断她,声音终于失控地抬高,“告诉我,她在哪里!”
这是艾米丽第一次见到许砚辞发火。这个一向温和克制的男人,此刻眼睛里全是血丝,下颌线绷得死紧,握伞的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雨水打湿了他的肩膀和头发,让他看起来狼狈又危险。
艾米丽吓得后退了一步,簸箕掉进积水里。她看着许砚辞,又看看漆黑的工作室,最终咬了咬牙。
“在……在里沃利街的酒店,她常住的那家。”她说得很快,像在逃离什么,“房间号是712。但许先生,总监她……”
许砚辞已经转身冲进了雨里。
“许先生!伞!”艾米丽在后面喊。
但他已经听不见了。他把伞扔在积水里,在暴雨中奔跑起来。皮鞋踩进深深的水洼,溅起浑浊的水花,但他不在乎。雨水瞬间浇透了他的头发和衣服,冰冷的,却浇不灭心里那团烧了五天、烧了两年、快要把他焚尽的火。
里沃利街。那家酒店他记得,两年前他送她回去过。不算远,大概二十分钟路程——在晴天。
但在这样的暴雨夜,每一米都像在跋涉。狂风卷着雨水抽打在他脸上,视线模糊不清,他只能凭着记忆和闪电瞬间的光亮往前跑。胸腔因为剧烈奔跑而灼痛,但他不能停。
他要找到她。现在,马上。
他要知道她为什么逃,要知道她到底在怕什么,要知道这两年算什么,要知道……他到底还要等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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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712房间。
安以诺坐在窗边的椅子上,看着窗外狂暴的雨夜。她穿着酒店的白色浴袍,头发湿漉漉地披在肩上——刚洗过澡,却没能洗去心里的烦躁。
手机摆在桌上,屏幕朝下。她不敢看,但知道许砚辞一定发了很多消息,打了很多电话。最后一条是下午发的:「我在去巴黎的路上。等我。」
她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很久,久到屏幕自动熄灭。
他真的来了。
在她逃回巴黎的第五天,在她决定“多待一阵子”的第三天,在她以为可以靠着距离和时间理清头绪的时候,他追来了。
没有给她喘息的空间,没有给她逃避的余地。
像这场暴雨,蛮横地,不容拒绝地,降临。
安以诺抱紧膝盖,把脸埋进去。浴室里刚出来的热气很快散去,浴袍下的身体开始发冷。但比身体更冷的,是心里那种无处可逃的恐慌。
敲门声就是在这时响起的。
很重,很急,像要把门板砸穿。
安以诺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安以诺!”许砚辞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嘶哑,愤怒,压抑了太久终于爆发的失控,“开门!”
她吓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后退了一步,撞到桌子。桌上的玻璃杯摇晃着倒下,滚落在地毯上,发出闷响。
“我知道你在里面!开门!”敲门声更重了,整个门框都在震动。
安以诺看着那扇颤抖的门,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腔。她下意识地环顾房间——无处可逃。窗户是封死的,浴室没有第二个出口。
“安以诺!”许砚辞的声音里已经带着某种绝望的疯狂,“你躲了我五天!躲了我两年!你到底要躲到什么时候!”
安以诺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她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但肩膀开始剧烈颤抖。
门外,许砚辞停止了敲门。
一片死寂。
只有暴雨敲打窗户的声音,和远处隐约的雷声。
然后,她听见他低沉下来的,带着浓重疲惫的声音:
“以诺……求你了。开门。我们谈谈。”
那个“求”字,像一把刀,刺穿了她所有防线。
安以诺颤抖着手,走到门边。她透过猫眼看出去——
许砚辞站在门外,浑身湿透,头发贴在额前,水滴不断从他下巴滴落。他的眼睛通红,脸上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他靠在门边的墙上,低着头,肩膀垮下来,像用尽了所有力气。
那一刻,安以诺忽然意识到,她逃走的这五天,对他而言,可能是比两年更漫长的煎熬。
门锁“咔哒”一声轻响。
许砚辞猛地抬头。
门开了。
安以诺站在门内,浴袍裹得紧紧的,头发还在滴水,脸色苍白,眼睛红肿。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音。
两人隔着门槛对视。门廊的灯光昏暗,房间里只开了一盏床头灯,暖黄的光晕勾勒出她单薄的轮廓。
许砚辞看着她,看着她眼里的恐惧、慌乱、愧疚,还有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心里那团烧了五天的火,忽然就熄灭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疲惫的灰烬。
他走进房间,反手关上门。
“啪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暴雨。
房间里安静得可怕,只有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和雨水敲打窗户的密集声响。
“为什么?”许砚辞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他自己,“为什么不回去?为什么躲着我?”
安以诺后退了一步,靠在墙上,手紧紧攥着浴袍的领口。她不敢看他,低着头,眼泪一颗颗砸在地毯上。
“说话。”许砚辞逼近一步,雨水从他身上滴落,在地毯上晕开深色的水渍,“告诉我,安以诺。这两年,我到底算什么?”
安以诺拼命摇头,却说不出话。眼泪流得更凶。
“你看着我!”许砚辞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痛呼出声,“看着我!告诉我!”
安以诺被迫抬头,对上他通红的眼睛。在那双她熟悉的、总是温柔含笑的眼里,她看到了痛苦,看到了愤怒,看到了绝望,看到了……爱。
很深很深的爱,深到因为她的逃避而碎裂,露出底下鲜血淋漓的伤口。
“我……我不知道……”她终于哭出声,声音破碎,“我不知道该怎么做……砚辞,我害怕……”
“害怕什么?”许砚辞追问,手指几乎要嵌进她的肩膀,“怕我?怕我对你做什么?怕我逼你?”
“我怕我自己!”安以诺崩溃地喊出来,“我怕一旦靠近,一旦接受,一旦……一旦我们真的在一起,我就会失去我自己!”
她用力推开他,后退到窗边,背靠着冰冷的玻璃,颤抖着继续说:“我怕亲密,怕依赖,怕变成那种……没有你就活不下去的人。我在巴黎一个人生活了十年,我习惯了一个人决定所有事,习惯了一个人面对所有问题。你来了,你对我好,你等我,你陪着我……可你知道吗?你越是对我好,我越是害怕!”
她抹了把眼泪,声音低下去:“我怕我习惯了你的好,就再也回不到一个人。我怕我一旦接受你进入我的生活,就再也做不回那个独立坚强的安以诺。我怕……我怕我爱你,爱到愿意放弃一部分自我。我更怕……我其实不够爱你,不够到可以为你改变。”
许砚辞站在原地,听着她语无伦次的哭诉。雨水顺着他湿透的头发滑进衣领,冰冷的,却让他发热的头脑渐渐冷静下来。
原来是这样。
不是不爱,不是讨厌,不是拒绝。
是害怕。
害怕失去自我,害怕依赖,害怕改变,害怕爱得不够深也害怕爱得太深。
像一只长期独自飞行的小鸟,突然有人张开双臂要接住它,它反而惊慌失措,不知道该不该降落,会不会摔伤。
许砚辞看着蜷缩在窗边的她,那么小,那么脆弱,和他记忆里那个在巴黎时装周后台冷静指挥、在香港展览开幕时从容致辞的安以诺,判若两人。
原来盔甲之下,是这样一颗惊慌失措的心。
他缓缓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以诺。”他轻声叫她的名字。
安以诺抬起头,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许砚辞伸出手,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动作很温柔,和刚才抓住她肩膀的力道截然不同。
“我从来没有要你改变。”他看着她,眼神认真,“我爱的,就是那个独立、坚强、有自己世界的安以诺。如果因为我,你失去了这些,那我也不会快乐。”
他顿了顿,继续说:“我在巴黎等你一年,不是要你依赖我,是要你习惯我的存在。我在香港陪你两年,不是要改变你的生活,是要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
“可是……”安以诺哽咽着,“可是我怕我做不好……我怕我没办法回应你……我怕我让你失望……”
“那就让我失望。”许砚辞说得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以诺,感情不是考试,没有标准答案。你不需要‘做好’,你只需要做你自己。你靠近,我欢迎;你后退,我等你;你害怕,我在这里。”
他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冰,他的手很烫。
“但是,”他看着她的眼睛,“不要逃。不要一句话不说就消失,不要让我猜你在想什么,不要让我一个人站在雨里,不知道你在哪里,不知道你安不安全,不知道……我还能不能等到你。”
安以诺的眼泪又涌出来。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看着他被雨水打湿的狼狈样子,看着他眼里浓得化不开的爱和痛,心里的某个地方,忽然就软了,化了。
“对不起……”她哭着扑进他怀里,“对不起砚辞……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砚辞紧紧抱住她,像抱着一件失而复得的珍宝。她的身体很冷,在颤抖,他把下巴抵在她湿漉漉的头发上,闭上眼睛。
“我知道。”他说,“我知道。”
窗外,暴雨还在继续,电闪雷鸣。
但房间里,两个湿透的人紧紧相拥,像在暴风雨中终于找到彼此的小船。
过了很久,安以诺才小声说:“你身上好湿……会感冒的。”
“你也是。”许砚辞松开她,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去洗个热水澡,换身衣服。”
安以诺点点头,却不动。她看着他,眼神里有犹豫,有不安,但不再有恐惧。
“你……你不会走吧?”她问得很小声。
许砚辞笑了,那笑容很疲惫,却很温柔。
“不走了。”他说,“我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等你洗完澡,我们好好谈谈。”
安以诺这才放心,走进浴室。关门之前,她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许砚辞还蹲在原地,看着她,眼神温柔得像要溢出水来。
浴室里传来水声。许砚辞站起身,走到窗边。雨还在下,但雷声已经渐渐远去。
他知道,今晚的谈话只是一个开始。
但至少,她不再逃了。
至少,她愿意面对了。
这就够了。
窗玻璃上,雨水蜿蜒而下,像眼泪,终于找到了流淌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