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春闱博弈，经义定鼎
万历十六年的春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迟一些。残冬的寒意尚未完全褪去，京师上空笼罩着薄薄的阴云，一如无数汇聚于此的举子们，那忐忑而又充满期盼的心境。春闱会试，这场决定能否“跃龙门”、跻身天子门生的终极考验，终于在一片肃杀与躁动交织的气氛中拉开了帷幕。
贡院之前，景象远比秋闱时更为壮观。来自全国十五省的上千名精英举子汇聚于此，青衫如潮，人声鼎沸。其中既有名满天下的才子，也有声名不显却实力强劲的黑马，更有无数像赵宸一样，背负着家族或个人全部希望的寒门之士。
赵宸站在人群中，感受着这股几乎凝成实质的压力。他能清晰地察觉到，投向自己的目光比秋闱时更多，也更复杂。有好奇，有审视，有钦佩，但也不乏隐藏在人群深处的冷意与敌视。他知道，自己这个“寒门解元”，早已是众矢之的。
“赵兄！”李三才挤了过来，他此番亦来应试，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此番群英荟萃，心中着实难安。”
赵宸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扫过不远处几个聚在一起、衣着华贵、正冷冷打量着他们的举子，低声道：“李兄，沉住气。文章之道，唯真才实学不破。谨记，无论题目如何，紧扣‘实学’之本，言之有物，便是正道。”
李三才深吸一口气，重重地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贡院大门轰然洞开。与乡试相比，会试的搜检更为严苛，气氛也更为凝重。当赵宸通过检查，步入那熟悉的、却更显森严的号舍长廊时，他注意到明远楼上，几位身着绯袍、气度俨然的大臣正凭栏俯瞰，正是本届会试的主考官与同考官。
主考官，并非此前流传的王锡爵一系官员，而是礼部尚书兼文渊阁大学士许国！此老乃朝廷重臣，学问渊博，为人清正，虽与申时行关系尚可，但并非其核心党羽，更倾向于中立。而几位同考官中，赫然有礼部右侍郎周嘉庆（王锡爵心腹）以及那位曾主持赵宸院试的提学御史（申时行一派）。
看到这个考官阵容，赵宸心中雪亮。这无疑是朝堂各方势力博弈与平衡的结果。许国为主考，确保了考试的相对公正；周嘉庆的入选，代表了王锡爵势力的监督；而提学御史的存在，则是对申时行一派的安抚，也间接成为了赵宸的一道潜在屏障。
“果然……风雨欲来。”赵宸心中暗道，平静地找到自己的号舍坐下。这个阵容，意味着他的文章，将同时受到多方势力的严格审视，任何瑕疵都可能被放大。但反过来，若能在此等局面下依然脱颖而出，其含金量也将更高。
云板声响，全场肃静。厚重的试题纸下发。
首场，依旧是决定性的四书文。当赵宸展开试卷，看到题目时，瞳孔微微一缩。
题目并非出自常见的《学》《庸》《论》《孟》，而是取自《尚书·周官》：“明王立政，不惟其官，惟其人。”
“不惟其官，惟其人”—— 英明的君主建立政制，不看重官职本身，而看重担任官职的人。
此题看似在论选贤任能的重要性，实则极其敏感地触及了当下万历朝最大的政治痛点之一——皇帝怠政、官员党争、朝廷缺员严重而不补！这几乎是在赤裸裸地影射时政，考察考生对当前政治僵局的看法和解决之道。
许多考生看到此题，顿时额头冒汗。若一味歌功颂德，则文章空洞无物，难入考官法眼；若直言批评朝政，则风险巨大，极易被黜落甚至引来祸端。
赵宸瞬间明白了出题者的深意，也感受到了这题目背后可能存在的刀光剑影。这很可能就是周嘉庆等人塞入的“难题”，意在刁难像他这样可能“标新立异”的考生。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脑中飞速运转。《周官》背景、万历朝局、各方势力诉求、申时行的稳健风格、许国的清正……诸多信息交织碰撞。
片刻后，他睁开眼，眸光湛然，已然成竹在胸。
他提笔蘸墨，沉稳破题：“政之立，非徒设官分职之虚文也，实乃择人授任之实务。故明王不眩于官职之崇卑，而独锺于人选之贤否，盖因得其人，则弊政可革，邦国可兴；非其人，则良法亦成虚设，甚或滋奸生弊。”
开篇点明“人选”关乎“实务”与“邦国兴衰”，将个人能力与制度效能挂钩，立意已然高远。
紧接着，他并未直接抨击时政，而是借古论今，层层推进：
“观乎周室之衰，非制度不善也，乃幽厉之世，所用非人，礼乐征伐自诸侯出；察乎汉唐之盛，非官制尽美也，乃文景贞观之朝，贤能在位，府库充盈而四夷宾服。”
以史为鉴，指出制度与人选的辩证关系，避开直接批评本朝。
然后，他笔锋一转，切入现实，却依旧含蓄：
“今之朝堂，非无官也，然‘不惟其官，惟其人’之要义，尤当深省。何谓‘其人’？非仅熟读经史、恪守礼法而已，更当通晓钱谷兵农之实学，怀揣忠君爱国之赤诚，兼具临机应变之干才。如此，方可谓之‘称职’，方不负陛下设官分职之本意。”
他巧妙地将批评转化为“期望”和“标准”，强调官员需要“实学”和“干才”，这既回应了题目，又宣扬了自己的政治主张，更符合申时行一派务实的需求。
最后，他提出“求人之道”：
“故欲得其人，当广开贤路，不囿于门第；当严明考成，不徇于私情；当注重实绩，不惑于虚名。使贤能者居其位，能者尽其才，则官虽不多，而政无不举，国无不治。”
全文没有一句直接指摘皇帝怠政或党争，却处处针对时弊，提出了“重实学、严考成、看实绩”的选人标准，与张居正的改革思想一脉相承，却又去其霸道，更显稳健。既展现了对经典的理解，又体现了对现实的关怀，更表达了自己的政治理念，格局宏大，思虑周全，堪称一篇立于不败之地的雄文。
赵宸心无旁骛，运笔如飞，将胸中韬略尽数倾注于笔端。他知道，这篇文章，便是他对那些暗中窥伺者最有力的回击，也是他向申时行、许国乃至整个大明朝廷展示自己足以成为“其人”的宣言！
当他落下最后一笔，仔细吹干墨迹时，心中一片坦然。
无论风雨多大，他已亮剑。
明远楼上，主考官许国捋着胡须，微微颔首。同考官周嘉庆看着赵宸方向，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而那位提学御史，嘴角则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
春闱的第一场，胜负手，已在于此篇经义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