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经筵定策，金殿传胪
春闱三场，九日鏖战，终于在身心俱疲与精神亢奋的交织中落下帷幕。贡院大门重新开启的那一刻，涌出的人潮仿佛带着劫后余生的恍惚，以及等待命运裁决的焦灼。赵宸随着人流走出，阳光有些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深吸了一口贡院外略显浑浊却自由的空气。
三场考罢，他已竭尽所能。首场四书文，他亮明立场，阐述理念；后续的五经义、策论，他更是将“实学”发挥到极致。尤其是在最后一场策论中，有一题涉及“钱法”（货币政策），他不仅指出了当下白银流通、铜钱滥铸的弊病，更提出了“稳定币值、疏通钞法、严禁私铸”等颇具操作性的建议，其中甚至隐晦地提及了建立类似银行信用体系的初步构想，其视野之开阔，思路之前瞻，令他自己都觉惊心动魄，也不知那些考官能否接受。
如今，文章已交付，成败已定数。他能做的，唯有等待。
等待的日子，远比考试更难熬。整个京城仿佛都陷入了一种集体性的焦虑之中。茶楼酒肆中，士子们聚会，话题总离不开对题目的解读、对文章的回忆、对考官的揣测，以及各种真伪难辨的小道消息。
赵宸依旧尽量避开这些喧嚣，大部分时间待在寓所读书，偶尔与徐光启探讨学问，或与李三才互相宽慰。他能感觉到，李三才此次发挥似乎不尽如人意，情绪有些低落，他也不好过多追问。
期间，沈文（申时行门生）曾派人送来一些时文集和点心，并未多言，但这份无声的关怀本身，就是一种信号——申时行仍在关注着他。
这日，赵宸正在翻阅徐光启留下的几何笔记，忽闻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李三才推门而入，脸上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狂喜，声音都在发颤：“赵……赵兄！放了！皇榜放了！你……你是会元！会试第一名，会元啊！”
即便以赵宸的定力，此刻脑中也不禁“嗡”的一声，瞬间空白。他猛地站起身，抓住李三才的胳膊：“李兄，此言当真？！你呢？”
“我……我也中了！第二百八十名！”李三才激动得眼圈发红，“但赵兄，你是会元！连中四元（县、府、院、乡试解元，加上会试会元）！国朝以来，能有几人？！”
连中四元！
这个消息如同平地惊雷，瞬间炸响了整个京城！
“寒门学子赵宸，连中四元”的消息，以惊人的速度传播开来，其引起的轰动，远超之前的乡试解元。这已不仅仅是才学的证明，更带上了几分传奇色彩。街头巷尾，无人不在议论这个如同彗星般崛起的名字。
赵宸强压下心中的翻江倒海，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喜悦固然巨大，但他知道，会元只是一个新的起点，甚至可能带来更大的风浪。他立刻成为所有落榜者和敌对势力最显眼的靶子。
果然，就在放榜后不久，便有流言悄然传出，质疑赵宸的会元之名是否名副其实，是否因申时行的关照而得来。甚至有人翻出他首场四书文“不惟其官，惟其人”的论点，断章取义，指责其影射朝政，心怀怨望。
这些杂音，很快便传到了即将举行殿试的皇宫大内。
紫禁城，文华殿。
万历皇帝朱翊钧难得地端坐在御座之上，神情带着惯有的慵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下方，内阁首辅王锡爵、次辅申时行、礼部尚书许国等重臣肃立。他们正在商议本次殿试的策问题目，以及……关于那位新科会元的风波。
“陛下，”一位依附于王锡爵的御史出列奏道，“新科会元赵宸，虽颇有文名，然其文章言论，多涉变革，且市井流言，于其品行亦有微词。连中四元，固然可喜，然亦需防其年少骄狂，或为幸进之徒，殿试之上，还望陛下明察。”
申时行眼皮微抬，并未直接反驳，而是缓缓道：“陛下，科场取士，首重文章。赵宸连捷四元，其试卷经多位考官共同批阅，许尚书亦为主考，文章优劣，自有公论。至于流言蜚语，未经查实，岂可轻信，而疑天下士子之心？老臣以为，陛下亲策于廷，正是辨才识人之良机。”
他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皇帝，也点明了殿试的意义——最终裁决权在皇帝手中。
万历皇帝打了个哈欠，似乎对这些争论并不十分感兴趣。他近年来怠政日甚，对朝臣们的党争更是厌烦。他摆了摆手，懒洋洋地道：“罢了，不过一个会元，是骡子是马，殿试上溜溜便知。策问题目，就按阁臣们议定的办吧。朕累了。”
皇帝的态度，让还想进言的官员闭上了嘴。申时行心中稍定，知道这一关暂时过去了。但殿试之上，赵宸仍需靠自己的真本事，赢得皇帝最起码的认可。
三月十五，殿试之日。
紫禁城，皇极殿（通常指奉天殿，明代殿试场所）广场。
新科贡士三百余人，身着统一的青色贡士服，按名次排列，肃立于丹陛之下，鸦雀无声。空气中弥漫着极致的庄严与紧张。这是他们距离天子、距离最终功名最近的一步。
赵宸作为会元，立于众贡士之首，微微垂首，能感受到身后无数道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自己背上。他深吸一口气，将脑海中所有杂念摒弃，只剩下绝对的冷静。
钟鼓齐鸣，净鞭三响。
万历皇帝在仪仗的簇拥下升座。繁缛的礼仪之后，策问题目由鸿胪寺官员高声宣读。
题目很长，核心是围绕“更化善治”展开，要求贡士们论述在当今形势下，如何继承祖宗法度，又能革除弊政，实现善治。这无疑是一个极其宏大且难以把握的题目，既要尊重祖制，又要提出变革，尺度拿捏至关重要。
赵宸领到试题纸，迅速浏览，心中已然有数。他并未急于动笔，而是闭目沉思良久，将穿越以来的所见所闻、所学所思，与大明当前的困境、未来的命运，以及自己对“稳健变革”的理解，彻底融会贯通。
随后，他睁开眼，目光坚定，提笔蘸墨，在御前专用的试卷上，写下了自己的回答。
他没有像一些激进者那样猛烈抨击现状，也没有像保守者那样空谈祖制。他开篇便肯定了太祖太宗之法度的奠基作用，随即笔锋一转，指出“法久则弊生，时移则世易”，强调“更化”的必要性在于“顺应时势，匡补时弊”。
接着，他提出了自己“更化善治”的三条核心路径：
一、“固本培元，藏富于民”：主张清丈田亩（有限度，避免激烈对抗）、改革税制（简化、公平）、鼓励农商，从根本上改善财政，减轻百姓负担。
二、“简拔实才，砥砺吏治”：再次强调“不惟其官，惟其人”，主张改革考核，重视官员处理实际政务的能力，严惩贪腐，提高行政效率。
三、“居安思危，整饬武备”：指出边患未靖，需巩固边防，汰弱留强，改善军饷，并隐晦地提及需关注火器发展与海防建设。
全文逻辑严密，既有高屋建瓴的指导思想，又有具体而微的政策建议，且通篇贯穿了“稳健”、“务实”、“利国利民”的原则，既展现了变革的勇气，又充分考虑了现实的可行性，其老成持重的风格，完全不像一个年轻士子所为。
当他最后一个字落笔，轻轻吹干墨迹时，殿内香炉的计时线香，也恰好燃尽。
试卷被收走，经过“读卷官”（通常由内阁大学士、六部堂官担任）集体阅卷、评定等次，最终将前十名的试卷呈送皇帝亲览，由皇帝钦定名次。
赵宸的文章，毫无悬念地被列为前十，呈至御前。
万历皇帝朱翊钧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试卷。当他看到赵宸那份笔力雄健、论述精辟的策论时，慵懒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他虽怠政，但并非昏聩，基本的判断力还是有的。这篇文章，说到了他隐约感知到却不愿深究的某些问题，而且提出的办法，听起来似乎……不那么麻烦？
他抬起眼皮，看了一眼下方垂手恭立的申时行，又瞥了一眼试卷上“赵宸”的名字，想起了日前阁臣们的争论。他懒得去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只觉得这篇文章，看着还算顺眼，也比其他几份或空洞或激进的顺眼。
于是，他拿起朱笔，在赵宸的名字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
传胪大典，皇极殿前。
鸿胪寺官员手持黄榜，声如洪钟，唱名传胪：
“万历十六年戊子科殿试，第一甲第一名……赵宸！赐进士及第！”
“第一甲第二名……”
“第一甲第三名……”
“第一甲第一名，赵宸！”
当这个名字响彻广场，回荡在皇宫上空时，赵宸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于众目睽睽之下，行三跪九叩大礼。
“臣赵宸，谢陛下隆恩！”
声音清朗，沉稳有力。
连中五元！状元及第！
寒门学子，鱼跃龙门，直上青云！
这一刻，无数道目光聚焦于他身上，羡慕、嫉妒、钦佩、复杂……汇成一片。李三才在二甲之中，激动得热泪盈眶。申时行垂眸而立，嘴角含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王锡爵面无表情，周嘉庆目光深沉。
赵宸起身，立于百官之前，进士之首。他抬头，望向那巍峨的皇极殿穹顶，目光仿佛穿透了金瓦红墙，看到了这个帝国沉重而充满希望的未来。
他知道，脚下的路，才刚刚开始。
翰林院，就在前方。
而他的目标，远不止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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