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明暗两手，釜底抽薪
赵宸的暗访归来，并未在府衙掀起任何波澜。他依旧如常处理公务，对盐税亏空一事，表面上似乎采纳了钱同知“从长计议”的建议，只是吩咐户房将历年盐税账册整理后送他查阅，并未有进一步的激烈举动。
这番姿态，让钱同知等人彻底放下心来，只道这年轻府尊终究是识时务，知难而退了。私下里，对赵宸的轻视不免又多了几分。
然而，他们看不到的是，在平静的水面之下，赵宸已然布下了两条线——一明一暗，如同双剑，直指盐弊核心。
明线上，赵宸以熟悉政务为名，开始频繁召见府衙中那些看似不起眼、职位不高，却身处关键岗位，或风评尚可的低级官吏和资深书吏。他态度温和，不摆架子，询问的内容也多是具体事务的操作流程、地方惯例，甚至是一些陈年旧案的细节。
这些人起初颇为拘谨，但见府尊大人问得细致，且似乎真懂行，并非一味空谈，便也渐渐放开，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通过这种方式，赵宸不动声色地初步筛选出几个可能并非钱同德核心圈子、且对现状有所不满的吏员，默默记在心中。同时，他也对府衙内部的人员派系、办事规则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这一日，他召见了掌管府衙文书档案、素有“老黄牛”之称却一直不得重用的刑房老书吏周文。
“周书吏，本官查阅旧卷，见十年前有一桩私盐案，涉及数额巨大，最终却草草结案，案犯仅以轻罪论处，其中可有缘由？”赵宸看似随意地问道，手指轻轻敲着那份泛黄的卷宗。
周文是个年近花甲、头发花白的老吏，闻言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抬头看了赵宸一眼，见其目光清澈，并无试探之意，更像是真心求教，犹豫片刻，才低声道：“回府尊大人，此案……牵扯甚广。当时……唉，据说涉案的盐枭与……与上面有些关联，最后是……是钱同知出面转圜，才……”
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赵宸心中冷笑，果然有钱同知的影子！他面上不动声色，赞许道：“原来如此，多谢周书吏解惑。本官初来乍到，诸多事务还需倚重尔等老成持重之人。”
周文连称不敢，但浑浊的眼中却闪过一丝久违的激动。他在府衙沉浮数十载，早已被边缘化，如今得府尊亲自垂询并温言抚慰，心中不免泛起一丝波澜。
送走周文后，赵宸目光微冷。这明线上的接触，不仅是为了获取信息，更是一种姿态，一种分化。他要让那些被排除在核心利益圈外、尚有良知或不得志的吏员看到，府尊并非完全被钱同德等人蒙蔽，也并非不重视他们。这为日后可能的策反埋下了种子。
而真正的杀招，则在暗线上。
当夜，赵宸秘密召见了老仆赵福。
“赵福，你在市井中，可能找到可靠之人，不惊动官府，去查清那‘海里蛟’的底细？尤其是他与官府、卫所何人往来密切？其巢穴具体在何处？手下核心人员有几何？”赵宸压低声音，神色严肃。
赵福虽名义上是仆从，但实则是申时行暗中安排护卫并协助赵宸的可靠之人，有些江湖经验和门路。他沉吟道：“老爷，此事非同小可。那‘海里蛟’能横行多年，眼线必然众多。若用本地人，难保不走漏风声。需得寻外来的生面孔，且要手脚干净，胆大心细。”
“可能找到？”赵宸追问。
赵福点了点头：“老奴离京前，沈先生（沈文）曾给过几个联络方式，言道若在江南遇到棘手之事，或可一试。其中一人，据说就在左近，专做些……不便官面出头的勾当，信誉尚可。”
“好！”赵宸眼中精光一闪，“你即刻持我密信，去联络此人。所需银两，从我私账支取。记住，务必隐秘，只探查，不动手，摸清底细即可。”
“老奴明白！”赵福领命，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赵宸此举，是行险棋，但也是无奈之举。杭州府衙和卫所系统可能都已烂掉，他无人可用，也无可信之兵。唯有借助这种游离于体制外的“灰色”力量，才能绕过层层阻碍，直抵要害。这既是调查，也是一次对潜在合作（或利用）对象的试探。
就在赵宸双管齐下，暗中布局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契机”送上门来。
这日，钱同知满面春风地来到赵宸的书房。
“府尊大人，近日盐场那边传来消息，为弥补历年亏空，两浙盐运司特批了一批‘余盐’指标，允许我等地方府衙组织售卖，所得款项可部分冲抵亏空。此乃良机啊！”钱同德说着，递上一份文书。
赵宸接过一看，是一份关于“协销余盐”的公文，盖着两浙都转运盐使司的大印。内容大致是盐场有一批计划外的“余盐”，可由杭州府衙负责在指定区域销售，款项直接上缴盐运司，并可按比例抵扣杭州府的部分盐税欠款。
表面上看，这确实是解决盐税亏空的一条捷径。但赵宸心中立刻升起了警惕。如此“好事”，为何偏偏在他立下军令状后出现？这背后，是真心帮忙，还是又一个陷阱？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钱大人对此事如何看待？具体如何操作？”
钱同德笑道：“此乃盐运司体恤我等难处。下官以为，可交由府衙指定的商户承销，我等只需居中协调，收取款项即可，省心省力。下官已初步物色了几家信誉良好的商户，这是名单，请府尊过目。”说着，又递上一份名单。
赵宸扫了一眼名单上的商户名号，皆是杭州城内有名的富商，其中几家，他隐约记得在暗访时，似乎与私盐贸易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联。
他心中冷笑更甚。这哪里是协销“余盐”？分明很可能是将一部分私盐“洗白”的合法渠道！通过府衙背书，将见不得光的私盐变成合法的“余盐”销售，不仅解决了部分亏空账面问题，更让参与其中的官、商、枭都能从中获利，皆大欢喜。而自己这个知府，若贪图便捷，批准此事，便等于被拉上贼船，成了他们利益链条上的保护伞！届时，别说整顿盐政，自己恐怕都会深陷泥潭，难以脱身！
好一招釜底抽薪，外加请君入瓮！
赵宸面上却露出沉吟之色，仿佛颇为心动：“嗯……若能借此缓解亏空，倒不失为一法。此事关系重大，且容本官仔细斟酌一番。名单先放这里吧。”
钱同德见赵宸并未立刻拒绝，心中暗喜，以为赵宸终究是抵挡不住快速出政绩的诱惑，连忙道：“府尊明鉴！下官静候佳音。”便躬身退下了。
看着钱同德离去的背影，赵宸的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对手已经出招了，而且是一招极其阴险的毒计。
这“协销余盐”之事，他绝不能同意。
但直接拒绝，势必打草惊蛇，也会让他在府衙更加孤立。
他需要找到一个完美的理由，既能推掉这个陷阱，又能反过来将对方一军！
赵宸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余盐”公文和商户名单上，大脑飞速运转，一个大胆的计划雏形，渐渐在他脑中形成。
或许，这危机之中，也隐藏着一个一举数得的破局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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