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但王家村却比往常任何一个夜晚都要喧嚣躁动。二狗要去县城木府给少爷当书童的消息,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和无数涟漪。
“听说了吗?二狗那小子,攀上高枝了!” “木府啊!那可是通泽县数得着的大户人家!手指头缝里漏点都够咱们吃一年了!” “真是走了狗屎运了!王老爷怎么就偏偏瞧上他了?” “啧啧,以后怕是翅膀硬了,再也不回咱们这穷山沟喽……”
羡慕、嫉妒、难以置信、酸溜溜的议论,在每一扇亮着昏黄油灯的窗户后面窸窣作响。许多白天还对着宋诚毅吐口水、翻白眼的人,此刻脸上火辣辣的,心里五味杂陈,像是打翻了醋瓶,暗自盘算着下次若再见面,该如何挤出自来熟的笑容,上前巴结讨好。
王老爷子家里,气氛更是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老王头佝偻着背,坐在冰冷的门槛上,吧嗒吧嗒地猛抽着旱烟,辛辣的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的懊悔、复杂和一丝羞愤。他连连叹气,嘴里反复嘟囔着:“谁能想到……谁能想到这瘪犊子玩意儿还藏着这一手……识文断字……早知道……” 早知道或许就不会把退婚之事做得那么绝、那么难看了?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脸已经撕破了。
里屋,王小莲的房门紧闭。走到门口,能清晰地听到里面传来压抑不住的、断断续续的呜咽声,还夹杂着细微的抽泣。那声音里充满了巨大的委屈、不甘,或许还有一丝被命运无情捉弄、无法掌控自己人生的茫然。她曾经嫌弃、家里也竭力要摆脱的未婚夫,转眼间就要飞上枝头,踏入一个她可能一辈子都无法触及、只能仰望的繁华世界,这种巨大的反差和失落,像一根根冰冷的针,反复刺痛着她的心。
第二天清晨,天刚蒙蒙亮,一层薄雾尚未散去,一辆堆满干草、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的马车停在了村口。宋诚毅没有什么行李,依旧穿着那身破麻衣,但仔细浆洗过,显得干净清爽,整个人也因此利落精神了不少。他与王叔汇合后,利落地爬上了马车,找了个柔软干燥的草堆半躺下来,尽量让自己舒服点。
马车吱吱呀呀、慢悠悠地启动,车轮碾过碎石土路,缓缓驶离了这个他降临不过一日、却经历了惊心动魄的退婚、鄙视、以及意外转机的小山村。宋诚毅回过头,透过草堆的缝隙,望着那在晨雾中渐渐远去、变得模糊的破败茅屋、蜿蜒田埂、连绵的青色山峦和缭绕的乳白色云雾,心中不免生出几分复杂的感慨。这里虽然贫穷、闭塞、甚至对他充满恶意,但终究是他在这个陌生世界的起点,给了他一副梦寐以求的健康强壮身体和一次重活一次的宝贵机会。
山路崎岖不平,马车颠簸得极其厉害,如同风浪中的一叶小舟。宋诚毅躺在草堆里,被颠得七荤八素,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感觉浑身骨头都快散架了,胃里也翻腾得厉害,阵阵作呕。就在他脸色发白,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车队终于在一片清澈见底、宛如宝石般宁静的小湖边停了下来,让大家歇歇脚,饮饮马。
宋诚毅几乎是从车上滚下来的,强忍着胃里的不适,脸色苍白地飞快溜到一处茂密树丛后,解决了急迫的生理需求。这才长长舒了一口大气,感觉像是重新活了过来。
他走到湖边,蹲下身,用清凉沁骨的湖水狠狠洗了把脸,冰冷的刺激感让他精神为之一振,宿醉和颠簸带来的不适感驱散了不少。放眼望去,湖面平静如镜,完美地倒映着湛蓝的天空和舒卷的白云。湖畔荷叶田田,如同撑开的一把把绿伞,几支早开的荷花亭亭玉立,粉嫩的花瓣在晨光中显得娇艳欲滴。湖心有一座郁郁葱葱、生机勃勃的小岛,几只不知名的白色水鸟正绕着岛优雅地盘旋飞翔,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叫,划破了清晨的寂静。
晨光熹微,淡淡的水汽氤氲在湖面上,如同笼着一层轻纱。眼前的一切充满了宁静、纯粹而蓬勃的生机。远离了乱葬岗的阴森可怖和村子的人情纷扰,宋诚毅只觉胸中块垒尽去,仿佛灵魂都被这清澈的湖水和清新的空气洗涤了一遍,一种新生的豪情和豁达油然而生。
他情不自禁地深吸一口带着莲叶清香和湖水甜味的空气,望着如画的湖光山色,胸中诗情涌动,脱口吟诵道: “一鉴天光破晓昏,荷风初举玉痕新。” “遥岑抱碧争临镜,灵鸟巡空欲唤人。” “浊世已随宵露散,澄怀但共水云亲。” “莲舟虽小堪渡我,从此烟波不系身。”
声音清朗悦耳,在这静谧的湖畔传开,带着几分陶醉和超然物外的洒脱。
话音刚落,一道动听却带着明显诧异和难以置信的女声从他身后传来:“好诗!好一个‘莲舟虽小堪渡我,从此烟波不系身’!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诗才?”
宋诚毅闻声回头,看见木淑彤带着一个穿着鹅黄色衣裙、模样伶俐俏皮、看着应该是她贴身丫鬟的少女,以及小莲,不知何时也来到了湖边,正站在不远处看着他。说话的正是木淑彤,她美眸中闪烁着惊异的光芒,小嘴微张,显然被彻底震惊了,完全没料到这个被她先入为主地视为“登徒子”、“乡下穷酸”的人,竟然能出口成章,作出如此意境开阔、用词雅致、隐含超脱之意的诗句!旁边的小莲也睁大了眼睛,眼神里充满了震撼和更加复杂难辨的情绪。
宋诚毅看到木淑彤那副惊讶中带着不加掩饰的欣赏的样子,不知怎的,就想逗逗她,打破她那副总是高高在上的大小姐姿态。他压下刚刚吟诗时那点文雅气,脸上露出一个略带痞气、玩世不恭的笑容,看着木淑彤,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木小姐谬赞了。其实这湖景可比不上小姐你。”
木淑彤正沉浸在诗的意境里,被这突兀的转折搞得一怔,没明白他这跳跃的逻辑,下意识问道:“为何?”
宋诚毅眨了眨眼,笑容带着几分戏谑,道:“因为这湖我看久了会腻,但看小姐你……我看一辈子都不会腻。”
空气瞬间凝固。
木淑彤先是没反应过来,待品味出这话里赤裸裸的、近乎调戏的意味后,白皙如玉的脸颊“唰”地一下变得通红,如同染上了最艳丽的胭脂,并且这红晕迅速蔓延,一直红到了耳根和脖颈!她又羞又怒,杏眼圆睁,狠狠地瞪了宋诚毅一眼,那眼神锐利得像刀子,像是要把他剜下一块肉来!她咬着银牙,低声斥道:“你……登徒子!无耻!” 说完,像是生怕再多待一秒都会玷污了自己,猛地一跺脚,转身几乎是粗暴地拉着还在发愣、没搞清楚状况的丫鬟,快步如飞地离去,连背影都透着浓浓的羞愤和气恼。
一旁的小莲怔怔地看着这一幕,眼神黯淡了一下,里面交织着失落、苦涩,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和黯然。她看了宋诚毅一眼,嘴唇动了动,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有些失魂落魄地转身,快步跟上了前方的小姐。
然而,转身快步离去、无人能看到正脸的木淑彤,那紧抿的嘴角,却几不可查地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极小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弧度,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几分,如同小鹿乱撞。那瞪来的一眼,落在宋诚毅眼里,确实毫无杀伤力,反而因为羞恼而眼波流转,粉面含春,平添了几分少女的娇憨媚态,勾得他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挠了一下,痒痒的。
他望着木淑彤那窈窕动人、渐行渐远的背影,目光不由自主地变得有些炙热和玩味。
可他并不知道,远处停靠的马车旁,王叔正透过车窗一道狭窄的缝隙,将湖边发生的这一切,从吟诗到调戏,尽收眼底。
王叔的脸上早已没有了之前的欣赏和温和,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阴沉如水。他目光锐利如鹰隼,死死地盯着宋诚毅那显得意犹未尽、甚至有点得意的背影,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车窗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个小子……果然不是个安分的货色!才学或许有几分,但这轻浮浪荡、孟浪无礼的性子,绝非良善之辈!绝不能让他接近淑彤!
看来,这书童的差事,得再好好“斟酌斟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