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学后,夕阳的余晖将宋诚毅的身影拉得细长。他没有直接回那处藏身的小院,而是脚步一拐,来到了赵氏布行后院,找到了正在核对账目的赵叔。
厢房门窗紧闭,一老一少在灯下又低声商议了许久,直至夜色深沉。
第二天一早,通泽县依旧被恐惧的灰白色晨雾笼罩着,压抑得令人喘不过气。然而,一个比晨雾更冰冷、更令人窒息的消息,却如同潜行的毒蛇,又如同炸开的惊雷,以瘟疫蔓延般的速度,在死寂的街头巷尾、在空荡荡的茶楼酒肆缝隙间疯狂流窜
“听说了吗?陆将军手下的兵,这几天根本不是搜查,是屠城啊!”一个货郎打扮的人缩在墙角,对另一个面黄肌瘦的汉子耳语,眼神惊恐万状。 “屠…屠城?!” “死了…死了足足三千多人!尸骸都把城东的乱葬岗堆满了!” “三千?我的老天爷!怪不得夜里哭喊声就没断过!我还以为是…” “张家铺子隔壁那家,开杂货的,记得吗?一家五口,连吃奶的娃都没了!尸体到现在都烂在屋里,没人敢去收!” “你这算啥?王家庄那边更惨,听说整个村子都被那些天杀的兵痞给…给屠了!火光烧了半夜!”
这数字被说得言之凿凿,细节丰富得令人毛骨悚然,仿佛亲眼所见。每一个听到的人,脸色瞬间煞白,手脚冰凉。本就惶惶不可终日的百姓们闻此,最后一点侥幸心理彻底破灭,家家户户拼命用木杠顶死门窗,瑟瑟发抖地躲在最阴暗的角落,仿佛下一刻那沉重的军靴就会踹碎家门,带来冰冷的屠刀。
消息自然也传到了县衙。通泽县令钱颂听到这个骇人听闻的数字时,正端着一杯浓茶,当即惊得直接从太师椅上弹了起来,手中的官窑瓷盏“啪”地一声摔在地上,粉身碎骨,茶汤溅湿了他的官袍下摆。
他虽知陆文侯手下那些骄兵悍将进城肯定要出大乱子,这几日也断断续续听闻了不少抢掠淫辱的恶行,但“死伤三千”这个数字,依旧像一柄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口,让他头晕目眩,几乎站立不稳!
“荒诞!荒谬!怎么可能有三千!休要胡言乱语,蛊惑人心!”他对着前来报信的师爷厉声呵斥,但声音却不受控制地发颤,暴露了他内心的惊惧。
他强自镇定,急忙派出了几拨最为心腹的衙役,命他们换上便服,分散到城中各处,务必打探出真实情况。
然而,情况却朝着愈发诡异和恐怖的方向发展。派出去的衙役,竟有好几人如同石沉大海,一去不回。直到午后,才有胆战心惊的帮闲来报,说在几条偏僻污秽的巷弄里,发现了那些失踪衙役的尸体!
而少数几个侥幸回来的衙役,个个面无人色,如同刚从鬼门关爬回来。他们带回的消息虽在具体地点、细节上略有出入,但那一组组触目惊心、仿佛亲眼所见的死伤规模,却都与坊间流传的“三千”之数惊人地吻合!他们的描述带着统一的、模式化的惨烈,回答问题时眼神闪烁,言语流畅得像是提前背诵过一般。
只是此刻已乱了方寸、被巨大恐惧攫住的钱颂,根本无暇去细究这些疑点。他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让他如坠冰窟。他再也坐不住了,必须立刻见到陆文侯!
钱颂连忙整理衣冠,带着师爷和几个随从,脚步虚浮地赶往守备军营,意图陈明利害,痛陈这骇人听闻的传言及其可能引发的滔天大祸,恳请他立刻约束部下,停止这该死的搜查。
然而,他却吃了闭门羹。陆文侯推辞不见,态度傲慢至极。守备府门外那些顶盔贯甲的亲兵,眼神冰冷睥睨地看着他这个一县之尊,嘴角甚至挂着一丝毫不掩饰的戏谑和嘲弄,仿佛在看一出滑稽戏。
走在回衙门的街上,钱颂只觉得通体生寒。街上人烟愈发稀疏,偶尔有几个行人也是面带惊惶,步履匆匆。风中似乎真的隐约传来若有若无的哭嚎声,也不知是真实还是错觉。他全身止不住地颤抖。
他意识到,通泽县要出大事了!不,或许不止是通泽县!陆文侯如此纵兵行凶,杀戮衙役,对抗官府,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兵痞扰民了!他陆家这是想干什么?是要借着搜查之名行谋逆之事吗?是要造反吗?!
想到自己很可能成为这场巨大风暴第一个被撕碎的牺牲品,钱颂就有一种想要抓狂尖叫的冲动。他仿佛已经看到了京师的钦差、按察使司的锁链……
不能再等了!必须自救!
他跌跌撞撞地冲回书房,反手锁死房门,手指抖得几乎握不住笔。他铺开信纸,蘸饱了墨,连夜写下数封言辞极其恳切、情况描述得万分紧急的求救信。信中详细陈述了通泽县宛如地狱的惨状、那骇人听闻的“三千”伤亡数字、陆文侯的肆意妄为及其部下对抗官府、杀戮衙役的猖獗行径。
他唤来几名绝对可靠、与本地牵扯不深的家仆和常年受他恩惠的老差役,让他们换上破旧不堪的衣裳,将密信仔细藏好,分散开来,从不同的荒僻小路日夜兼程,不惜一切代价,务必要以最快速度将信送往杭州府知府衙门!
几乎就在县令的信使们悄然出发的同时,几名看似普通、面容憨厚的赵氏布行庄客,也押送着几辆覆盖着油布的“货物”,或是搭乘看似寻常运粮运布的货船,水陆并进,悄无声息地离开了风声鹤唳的通泽县。他们的目的地,同样直指杭州府。
几天后,杭州府内,繁华依旧,但一股暗流已然开始涌动。 一副墨迹似乎还未干透的对联,如同自己长了翅膀一般,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各大茶楼的墙壁上、着名书院门口的石狮旁、甚至杭州府衙气派照壁最不起眼的角落里。
对联笔力遒劲,却又带着一股狷狂的邪气:
“文者,像也,像虎像猊像豺狼,不像千总; 侯者,爱也,爱金爱银爱美人,不爱黎民。”
这对联对仗工整至极,用词刁钻恶毒,拆字解意,极尽讥讽嘲弄之能事,直接将陆文侯的名字扒皮抽筋,骂得体无完肤。其出现之突兀,传播速度之快,范围之广,令人瞠目结舌,瞬间吸引了无数文人百姓围观议论,指指点点。
更可怕的是,随着这副诛心对联一同以爆炸速度传开的,还有那场发生在通泽县的、“死伤三千”的骇人“兵祸”!对联如同一个威力巨大的引信,瞬间点燃了所有听闻者的熊熊怒火和猎奇心理,将“通泽兵祸”这件事本身以及无数令人发指的“细节”,烧得沸反盈天,全城皆知。舆论彻底沸腾,民怨如同积压的火山,找到了喷发的出口。
消息很快就被师爷战战兢兢地报到了杭州知府魏阂的耳中。
魏阂本是已致仕的木老爷子的门生,念及香火情分,此前又收到木家二房措辞谦卑的传讯和请托,才动用关系,勉强将一些弹劾陆文侯行为不端的奏章暂时压了下来。他本意是给木家二房时间自行处理家丑,也存了几分息事宁人、不想得罪陆家的心思。
此刻听到这满城风雨、恶毒至极的对联和那“死伤三千”的恐怖传闻,他起初是难以置信,甚至有些恼怒于传言的无稽和恶毒,认为这定是刁民或有心之人的构陷。
然而,就在他犹豫着是否要派人核查时,通泽县令钱颂那几封通过不同渠道、几乎是接力般送到他案头、字里行间都透着绝望与惊惶、甚至隐隐带着血泪痕迹的亲笔求救信,彻底击碎了他的侥幸心理。
魏阂颤抖着手指捏着那几张薄薄却重逾千钧的信纸,一目十行地看完,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涔涔而下,甚至连官袍的后背都在刹那间被冰冷的汗水浸湿!
“杀…杀人三千…屠戮衙役,对抗官府…他陆文侯怎么敢?!他怎么敢?!”魏阂的手指剧烈颤抖,声音都变了调,尖利而恐惧,“他这不是搜查,他这是要屠城!是要造反?!谁给他的胆子!陆家想干什么?!”
想到自己之前竟糊涂地压下弹劾,若通泽县真的酿成如此惊天惨剧,生灵涂炭,他身为杭州知府,压奏不报,纵容包庇……这后果,他光是想想就背脊发凉,四肢冰冷,几乎要瘫软在公案之后!
当下他再也不敢有丝毫耽搁!什么官轿仪仗,什么权衡利弊,全都顾不上了!他猛地站起身,甚至连官帽都戴歪了,直接带着几个心腹亲随,冲出府衙,抢过马匹,快马加鞭,不顾一切地直扑杭州卫所驻地!
不久之后,杭州右卫所的驻地内,响起了急促而震天的聚将鼓声!
战马嘶鸣,兵甲铿锵,沉重的脚步声汇聚成令人心悸的洪流。整个右卫所的守备部队以最高效的速度紧急集结,旌旗猎猎,刀枪出鞘,一股肃杀冰冷的寒气弥漫开来,连阳光都似乎黯淡了几分。
而点将台上,手持令箭、面色冷峻如铁的带队之人,并非前卫指挥使陆广袁,而是素来与陆家不对付、以刚正不阿、治军严厉、甚至有些不通人情着称的右卫指挥使龚自珍!
龚自珍的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台下鸦雀无声的军队,没有多余的动员,只是猛地一挥手中的令箭。
“出发!”
一队队精锐的官兵,如同黑色的铁流,在“龚”字将旗的引领下,开出军营,迈着整齐而沉重的步伐,刀枪闪烁着寒光,带着无可抗拒的镇压意志和清算的寒意,直扑通泽县方向而去。
这场由疯狂、阴谋、民意共同点燃的滔天大火,终于烧穿幕布,且越烧越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