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天成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了市委家属院那栋熟悉的小楼。
他怀里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匣子,里面装着他精心挑选的“敲门砖”——一幅据说是明末清初某位大家的山水小品真迹,还有一对品相极佳的海南黄花梨镇纸。
以往,这些东西总能敲开他想敲开的门。
但今天,站在李达康家那扇厚重的防盗门前,他的手心却全是冷汗,按门铃的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门开了。
开门的是李达康的保姆,一个面相敦厚的中年妇女。
她看到李天成,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李董,您……您怎么来了?书记他……”
“谁啊?”
一个沙哑、疲惫,却带着明显不耐的声音从客厅深处传来。
李达康的身影出现在玄关的阴影里。
他穿着一件皱巴巴的灰色夹克,头发有些凌乱,眼窝深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是毫不掩饰的烦躁和戾气。
他刚开完一个关于大风厂后续处置的协调会,会上又被沙瑞金不点名地敲打了几句,正憋着一肚子邪火无处发泄。
看到李天成,尤其是看到他怀里那个扎眼的紫檀木匣子,李达康的眉头瞬间拧成了一个死结。
“李天成?”
他的声音像砂纸摩擦般刺耳。
“你来干什么?”
“还嫌不够乱吗?”
李天成被李达康这副从未见过的颓败模样和扑面而来的戾气吓了一跳,心里更是凉了半截。
他连忙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腰弯得更低了。
“达康书记……我……我是来向您请罪的……”
“我那不成器的畜生……他……他闯了大祸了……”
“啪!”
李达康猛地一拍身旁的鞋柜,发出一声巨响,吓得保姆一个哆嗦。
“请罪?!”
“你那个宝贝儿子,现在可是名人了!”
“网上铺天盖地都是他!‘我爸是李天成’!‘我爸和达康书记是朋友’!”
“喊得多响亮啊!”
“整个汉东,现在谁不知道,你李天成的儿子,谁不知道,你是我李达康的‘好朋友’?!”
李达康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怒和讥讽。
“你们父子俩,是嫌我李达康最近还不够倒霉吗?!”
“是嫌我这个市委书记的位子,坐得太稳当了是不是?!”
“想给我再添一把火,直接把我烧下来?!”
李天成被这劈头盖脸的怒火砸得晕头转向,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
“书记……书记息怒……我……我教子无方……我该死……”
“那小子……他喝多了……胡说八道……他……”
“他胡说八道?!”
李达康往前逼近一步,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李天成,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他胡说八道,就能调动市局的特警支队去给他当打手?!”
“他胡说八道,就能让祁同伟和赵东来连夜成立专案组,把你那个宝贝天成集团翻个底朝天?!”
“李天成!”
李达康几乎是吼了出来。
“你当我是傻子吗?!”
“你儿子蠢!你比他更蠢!”
“在这个节骨眼上,去招惹祁同伟?!去招惹省厅?!”
“你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吗?!”
“现在好了!你儿子进去了!”
“你满意了?!”
李天成被骂得狗血淋头,浑身筛糠般抖着,手里的紫檀木匣子差点掉在地上。
他心中那点仅存的侥幸,在李达康的暴怒和绝望的嘶吼中,彻底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是彻底的恐惧和哀求。
“书记!书记!您听我说!”
“不是我蠢……是……是军儿他……他惹到了不该惹的人啊!”
“不该惹的人?”
李达康冷笑一声,满脸的不屑。
“不就是祁同伟吗?他现在是沙瑞金面前的红人,翅膀硬了!但你以为他能一手遮天?”
“不!不是祁同伟!”
李天成的声音带着哭腔,几乎是喊出来的。
“是那个年轻人!那个开大众车的年轻人!”
“赵东来……赵东来他亲口跟我说的!”
“他说……他说军儿这次是……是一脚踹在了航空母舰的装甲板上!”
“航空母舰?!”
李达康脸上的暴怒和讥讽瞬间凝固了。
这个词,像一道冰冷的电流,瞬间击中了他那被愤怒和焦虑烧得滚烫的神经。
他眼中的戾气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警觉和凝重。
“什么航空母舰?赵东来还说了什么?那个年轻人是谁?!”
李天成看到李达康终于抓住了重点,连忙竹筒倒豆子般说道:
“我也不知道啊书记!赵东来不肯多说,只警告我上面已经在查我的公司了,省厅专案组是祁同伟亲自挂帅!他还……他还劝我早点去自首……”
“他最后就说了那句话……说军儿惹到了不该惹的人,是航空母舰……”
“书记!您一定要救我!一定要查清楚那个年轻人到底是谁啊!不然……不然我们李家就真的完了!”
航空母舰……
李达康的眉头死死锁紧,背着手在玄关处烦躁地踱了两步。
祁同伟亲自挂帅查天成集团?
赵东来用“航空母舰”来形容那个年轻人?
这绝不仅仅是祁同伟在借机报复那么简单!
祁同伟最近是风光,但他李达康很清楚,祁同伟还没这个能量,让赵东来这种级别的实权人物如此忌惮,甚至说出“航空母舰”这种话!
汉东的水底下,什么时候潜伏了这么一艘巨舰?
而他李达康,竟然毫不知情?!
一股寒意,顺着李达康的脊椎骨,瞬间爬满了全身。
他猛地停下脚步,锐利的目光再次射向李天成。
“滨江大道!事发地点!有监控吗?!”
“有!肯定有!那是主干道!”李天成连忙点头。
“把你看到的,那个年轻人的样子,详细描述出来!立刻!马上!”
李达康几乎是吼着下达了命令。
李天成不敢怠慢,努力回忆着网上流传的那些模糊视频和照片里的形象。
“大概……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个子挺高,身材匀称……穿着很普通的黑色休闲装……”
“样子……样子看不太清,但气质很特别……很……很沉静,好像天塌下来都不怕那种……”
“对了!他开的是一辆黑色的老款大众车!看着很低调!”
二十七八岁?年轻?气质沉静?开老款大众?
李达康的脑子里飞快地闪过近期接触过或听说过的年轻干部,没有一个能对得上号,更没有一个能配得上“航空母舰”的形容。
“备车!”
李达康不再理会李天成,转身对着保姆吼道,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变调。
“去市委!马上!”
……
半小时后。
京州市委大楼,顶层的市委书记办公室。
厚重的窗帘拉上了一半,室内光线有些昏暗。
李达康像一头困兽,焦躁地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踱步。
他的秘书,市委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处长王宏,正小心翼翼地操作着连接着公安天网系统的电脑。
屏幕上,正在回放从市局指挥中心调取出来的,滨江大道事发当晚的监控录像。
高清摄像头清晰地捕捉到了混乱的现场。
那辆骚包的绿色保时捷。
那对倒在地上无助的夫妇。
那个嚣张跋扈、指着人鼻子骂的李军。
然后,画面切换。
一个穿着黑色休闲装的年轻身影,从一辆不起眼的黑色大众车里走了下来。
他步伐沉稳,径直走向混乱的中心。
“停!”
李达康猛地停下脚步,死死盯着屏幕。
“放大!脸部!给我放大!”
王宏连忙操作。
画面被不断放大,虽然有些噪点,但那个年轻人的面部轮廓和神态,已经清晰可见。
很年轻。
眉宇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静和从容。
面对李军的叫嚣和特警的枪口,他的眼神里没有丝毫慌乱,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淡漠。
李达康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张脸……很陌生。
他确定自己从未在汉东省的重要场合见过这个人。
但那种气质……那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绝非寻常人物能有!
紧接着,画面跳转。
省公安厅厅长祁同伟,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在一众随从的簇拥下,风风火火地赶到现场。
然后,让李达康心脏几乎停跳的一幕出现了。
只见祁同伟和赵东来,这两位在汉东警界跺跺脚就能引发地震的实权人物、
竟然无视了现场的混乱和紧张,径直穿过人群,快步走到了那个黑衣年轻人面前。
祁同伟微微欠身,脸上带着一种……李达康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近乎是恭敬和紧张的神情,低声说着什么。
赵东来则垂手肃立在一旁,姿态放得极低。
那个年轻人只是微微点了点头,神色平静,仿佛祁同伟的恭敬是理所当然。
随后,便是祁同伟雷霆震怒,当场宣布成立专案组调查天成集团。
……
录像播放完了。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电脑风扇发出的微弱嗡鸣。
李达康僵立在原地,背对着屏幕,一动不动。
他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极其难看。
震惊、困惑、忌惮、还有一丝……被蒙在鼓里的愤怒,在他眼中交织闪烁。
祁同伟!
那个眼高于顶、连他李达康有时候都不太放在眼里的祁同伟!
竟然会对一个如此年轻的陌生人,表现出那种近乎下属对上级的恭敬?!
这绝不是简单的欣赏或者合作!
那是一种发自骨子里的敬畏!
这个年轻人……到底是谁?!